醉龙酒馆的午后光线昏暗而慵懒，透过布满油渍的窗户洒在斑驳的木质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麦酒、劣质烟草和某种说不清的霉味混合的气息。
希尔德加德坐在角落的卡座里，面前摆着满上的蜂蜜酒，黑色的法袍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了那条群青色的长裙。
“阿尔菲涅，你已经喝了五碟了。”希尔德加德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只乌鸦喝这么多酒真的没问题吗？”
阿尔菲涅站在桌上，羽毛已经因为饮酒已经蓬松成一个球。
“嘎！老板你太小看我了！”阿尔菲涅挺起胸脯，“我可是伟大的阿尔菲涅！区区几杯酒算什么！看我给你表演个绝活，倒立喝酒！”
它摇摇晃晃地用爪子抓住碟子边缘，试图来个头朝下的高难度动作。周围的酒客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起哄。
“那只乌鸦要表演杂技了！”
“赌五个铜币它会摔下来！”
“我赌十个！”
希尔德加德扶额。
她本想在汇报完工作后好好放松一下，结果带着阿尔菲涅来酒馆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想到昨天法师公会的决策，她又灌了一大口酒。
沙阿奥拉城的伤亡被控制在了一百人以内。莱安德虽然复活了，但公会高层们仍然选择将整个事件定性为“公会联合教会成功阻止了异端的阴谋”。所有的功劳都归到了她和拉斐尔头上，所有的罪责都被推给了莉莉安。
离开时，她的导师安德里阿斯大师希望她配合公会的决定，希尔德加德尽管表示理解，但这并不能消解她内心的不安——是她的血最终唤醒了莱安德，是她的无能促使莉莉安成为了他们口中的异端。
她需要的是惩罚与赎罪，而非奖赏。
“嘎！看好了！阿尔菲涅大人的独门绝技！”
阿尔菲涅竟然真的倒立起来了，它两只爪子颤颤巍巍地撑在桌上，翅膀胡乱扑腾着保持平衡。
它试图用喙去够酒碟，但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柔韧性。
“当心——”
希尔德加德刚想伸手去扶，阿尔菲涅已经失去平衡，整只鸟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头。
方向感完全混乱的乌鸦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直直地冲向邻桌。那里坐着一个穿着破旧学者长袍的老人，正低头盯着手里的酒杯发呆。
扑通！
阿尔菲涅精准地一头栽进了那个酒杯里，溅起的麦酒洒了老人一身。
“唔，什么东西？”老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灰白的长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深褐色的眼睛里满是被打扰的不悦。他的左手握着酒杯，而希尔德加德注意到那只手缺了两根手指。
“咕嘟咕嘟……”阿尔菲涅还泡在酒杯里吐着泡泡，两只爪子在杯沿上乱抓，“好多酒……我在游泳……”
“哦，太好了。”老人的声音充满讽刺，“我正在思考人生的虚无，结果来了只醉醺醺的蠢鸟。这大概就是命运对我的又一个恶意玩笑。”
希尔德加德赶紧起身走过去：“非常抱歉，这是我的……呃，宠物。我马上把它弄出来。”
她伸手想要把阿尔菲涅从酒杯里拎出来，但就在她靠近的瞬间，老人突然眯起了眼睛。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变得锐利起来，死死盯着她。
“等等。”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清醒了几分，“你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
希尔德加德的手顿在半空。
“我们认识吗？”她谨慎地问道。
老人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盯着她。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还在酒杯里扑腾的阿尔菲涅身上。
“梦魇乌鸦。”他轻声说道，“有意思，你从哪里捡到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老板是我的恩人！”阿尔菲涅终于把头从酒杯里拔出来，醉醺醺地扑腾着翅膀，“她给了我亮晶晶的宝贝！我要一辈子追随老板！”
“老板？”老人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让一只醉鸟叫你老板，还真是有趣的品味。”
他站起身，希尔德加德这才发现他比想象中要高，只是常年的佝偻让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落魄老头。破旧的学者长袍下，隐约能看出曾经挺拔的身形。
“我叫尤利西斯。”他说着，伸出那只残缺的左手，“一个研究历史的酒鬼。你呢，带着乌鸦在酒馆里闹事的年轻法师？”
希尔德加德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希尔德加德。”
尤利西斯的眼睛眯得更细了：“法师公会的新星，刚刚‘拯救’了沙阿奥拉城的英雄。”
他松开手，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新酒：“坐吧，英雄。既然你的蠢鸟毁了我的独处时光，不如陪我这个老酒鬼喝两杯。”
阿尔菲涅摇摇晃晃地飞到尤利西斯肩上，湿漉漉的羽毛滴着酒，“老头你闻起来有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老板身上那种，但又不太一样。”
尤利西斯冷笑一声，“那大概是失败者的腐朽气息。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太久，总会沾染上各种各样的臭味。”
他举起酒杯，深褐色的眼睛透过浑浊的酒液看着希尔德加德：“来，为你的‘丰功伟绩’干杯。为那些被你‘拯救’的人，为那些被定罪的‘异端’。”
话语中的嘲讽如此明显，让希尔德加德握杯的手微微一紧。
“您似乎对我有些误解。”她平静地说道。
“误解？”尤利西斯大笑起来，笑声嘶哑而刺耳，“小姑娘，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太多英雄了。你们总是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总是以为牺牲一两个人就能拯救更多人。可最后呢？”
他突然凑近，那张苍老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和嘲弄：“最后，你会发现，你拯救的只是一个幻象，而你毁掉的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希尔德加德局促地喝了口酒，沉默良久。
“您研究历史？”
“历史，”他呷了一口廉价麦酒，舌头在口腔里转了转，仿佛在品味这个词的苦涩，“你想知道什么历史？我是怎么变成老酒鬼的历史？”
“我只是对您的学识感兴趣。”
尤利西斯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像是被什么东西呛到了。
“小姑娘，知道得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有些知识，”他的目光落在希尔德加德手上的戒指上，停顿了一瞬，“会让人发疯的。”
“不过，既然你这么想听，”尤利西斯突然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我就给你讲讲这个世界的真相吧。你知道吗，小法师，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辉光在守护。”
希尔德加德的瞳孔微微收缩。她在魔法学院学了这么多年，所有的神学课程都在讲述辉光的伟大与唯一。
“您是说还有其他神明？”
尤利西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痛苦、嘲讽和某种扭曲的满足感：“八个。这个世界有八个原初者，八个互相纠缠、互相对抗的存在。”
希尔德加德张了张嘴，她本能的想要反驳，但尤利西斯并没有给她机会。
他举起酒杯，对着昏暗的光线晃了晃，麦酒在杯中形成小小的漩涡：“首先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辉光，在传说中，辉光给予一切智慧生灵灵魂。”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吟诵史诗般的韵律，“祂厌恶一切混乱与污秽，渴望绝对的秩序与纯净。祂的光能净化一切，也能灼伤一切。”
酒馆里的其他客人似乎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正在进行的惊世骇俗的对话。或者说，他们都识趣地假装没听见。
“有了灵魂便有□□，辉光以外还有血杯。”尤利西斯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颤抖，“血杯创造了□□，它是原始的、野蛮的生命力的化身，祂纵容一切**，无论是食欲、□□还是……杀戮欲。”
希尔德加德惊恐地看着他，“这是异端，您会被……”
“第三个原初者在古老典籍中被称为帷幕，”尤利西斯并没有理会她，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通过遮蔽辉光，祂给予世间万物变化，祂享受一切不确定性，它既是变革者的盟友又是破坏者的帮凶。”
希尔德加德的心脏猛地一跳。
莉莉安。紫黑色的力量，难得那是帷幕的力量吗？
尤利西斯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看来你已经见识过帷幕的手笔了。”
他继续说道："第四个，祂的名字已经在漫长的历史中被忘却，因此人们只称祂为空名，祂是命运的旁观者。祂织就连接万物的命运之网，能看到过去、现在和未来，但从不干涉。"
阿尔菲涅正在座位上打着呼噜，它突然打了个酒嗝，在梦中呢喃着：“命运……我的命运就是收集亮晶晶。”
“第五位是铸匠。祂痴迷于创造完美，祂是艺术家们所钟爱的神，至今仍有许多工匠供奉祂以向祂祈求灵感。”
“还有悼歌。吟唱终结的神。”老人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悲伤，“祂予以世间万物死亡与安息。”
“第七位，荆棘冠。智慧的赐予者。但真正的智慧必然伴随着痛苦。是祂赐予了凡人思考的能力，也让他们背负上永恒的苦痛。”
希尔德加德感到一阵眩晕，“那第八个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尤利西斯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其复杂。
他盯着希尔德加德，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灵魂：“第八位被称为制秤人。七神创造了艾瑞亚大陆，却又都想以自己的意志改变这个大陆，远古时期的艾瑞亚即是神明的战场，在神明无休止地战争即将毁灭大陆时，七神终于选择了妥协。”
“每一位神灵都抽出了自己的一部分‘本质’，将之融合便有了第八位神灵，制秤人。祂没有自己的意志，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制约其他七神，使这个世界不在神明的争斗中被毁灭。"
说到这里，尤利西斯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任由麦酒顺着嘴角流下，滴在破旧的长袍上。
“制秤人，”希尔德加德轻声重复着这个词，手不自觉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指环。
一声巨响在她的脑中轰然炸开。
原来这就是制秤人。
希尔德加德再一次想起了她在莱安德的墓中看到的那句话。
渴血者的失败，制秤人的牺牲。
“那您有没有听说过渴血者？”
尤利西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神明厌倦了亲自斗争，转而选择一个智慧生命来执行自己的意志，那些被选中的则被称为代行者。”
“‘渴血者’就是血杯代行者的称号。”
代行者。
而那枚指环现在也称她为代行者。
那么她现在是被制秤人选中的代行者了？
希尔德加德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些？”
“因为真相会让人恐慌。”尤利西斯冷笑道，“你以为为什么辉光教会要垄断信仰？因为如果人们知道，这个世界是建立在八个互相争斗的疯子的博弈之上，他们还能安心生活吗？”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悲伤：“更何况，有些秘密是用血写成的。”
酒馆的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吹进来，带着雪的气息。几个醉醺醺的佣兵走了进来，大声吆喝着要酒。
尤利西斯缩了缩脖子，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够了，历史课到此为止。”他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记住，小姑娘，有时候无知反而是种幸福。”
希尔德加德还想问什么，但尤利西斯已经转身离开，佝偻的背影迅速消失在了阴影中。
而这更让希尔德加德确信——
这个名叫尤利西斯的老人绝对知道什么。
[撒花]过渡两章马上要换地图去圣城辣！[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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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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