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那日,璇云足足塞满了七大车的货物,妥妥山匪眼中的肥羊,我打算请几个小厮随从,她千万个不肯。
我打趣道:“这货里头还有我和若琬的家当,被劫了你给我赔。”
“你我的身手,谁敢劫?来了给他们一个个收拾的服服帖帖。”她叉腰笑道。
不愧是楚宣风的胞妹,两人话里话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路平静安逸,眼看着快到了边境,我能察觉到有支队伍在默默护送我们。
边塞的美,不是江南的温婉细腻,而是带着风沙的粗粝与天地的辽阔,重回故土,青灰色的城墙被风雪磨得光滑,垛口处的积雪终年不化,在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城墙上的旌旗残破不已,被寒风扯得哗哗作响,“无峰城”三字在风中舒展又绷紧。
这一切映照着远处起伏的黄土山坡,峰顶隐在流云里,美不胜收。
四年后的无峰城还有零星的百姓在此生活,周边的难民听说天下安定不打仗了,便都回到了家乡,没多久城内也热闹了起来。
张夫人在逃难的那一年死在了路上,挂念亡妻亡母,于是张大人辞官同若琬回到了无峰城,重新支起了行医铺子,小荷假死逃生,无亲无故便同我一起生活,而我和璇云做起了买卖,从京城带来的货好卖,没多久我攒下了本金开了间酒铺,她则在周边的小城里穿梭行商。
直到朝廷来了一支队伍,要在更远的西边筑起更高更长的城墙。
故此来饮酒的宾客越来越多了,大多是来修城墙的官兵,他们出手阔绰,我小酒铺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不知从何时起酒席散去的桌上都会留下一封信,落款是一位姓萧的小吏,信中内容皆是当日工作的点滴和心得,言辞恳切描述的绘声绘色,当即我便想到了那个人,又摇头散去这种幻想,他是皇亲国戚,怎么可能来边关吃苦,更何况他身负重伤。
第三日,第四日信件如期而至,依旧只见信不见人。
第五日的风沙格外的大,我闭了店,来到城墙脚下,戍卒们忙着运砖挑瓦,朔风卷起黄沙让我在朦朦胧胧中见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萧凭玉穿着粗麻布衣倚在石头旁,垂首在写着什么,抬眼时和我的目光撞了个正好,他旋即用面巾捂住了脸假装没看见我。
我高呼:“诸位大人!此处是否有个姓萧的小吏?”
嘈杂顿时戛然而止,目光皆投向萧凭玉的方向。
他起身想走,我的酒送到了他的眼前,拦住去路:“慢着,要不要喝一壶。”
我席地而坐,他抱起我的酒咕噜咕噜灌了好几口,人消瘦了也落魄了,再也找不到从前在东宫意气风发的模样。不过眼中的神情是难得的自在和松快。
我道:“想见我直截了当来找我就好,何必写信撩拨。”
“并非撩拨,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苟且偷生享清福。”
我心口闪过一丝异样。
“我知不知道这重要吗?”
“重要。”
我冷静说道:“其实自大战过后你我就再无瓜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感谢你救过我,但我也没亏欠你,你一直囿于你的内心,你没有发现吗,你着急证明给我看,你在赎罪你在惭愧,但是你对不起的从来不是我。”似是醉了,脑袋犯晕,拍拍衣袖起身,“另外深谢你同我定下的两个约定,否则萧为策没那么容易伏诛,敌军也没那么轻易剿灭。言尽如此,我要走了。”
“等等!”萧凭玉踌躇良久缓缓开口,“是你的信点醒了我,十余年来我一直愤愤不得志,有太多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其实能做到远比想做到重要的多,我从前身居太子高位,保护百姓让天下安定是我能做到的,我却深陷想与不想之中,被皇权枷锁桎梏,酿成了太多错误。你在信中说到要回无峰城重振故土,我幡然醒悟,如今的我拿不起刀刃上不了战场,何不如做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吏,搬起砖瓦守卫国土,亦是幸事。”
“你能这么想,甚好!”我拍拍他的肩鼓励道。
“阿霜。”他再次拦住我。“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只是想看你过的是否安好。”
“挺好的,能吃能睡,生意兴隆。”
萧凭玉忽而羞赧。“那...明日,我还能见你吗?”
倏地我心口一顿,似是漏了一拍,醉了醉了,看来是真醉了,我抱起酒壶匆匆离开。
回去后向她们讲述了这几天的“奇遇”。
璇云:“萧凭玉这厮实在居心叵测,听说你模样与他的亡妻极为相似,恐怕从头到尾都拿你当替代品,可恶至极!”
张若琬:“到不能完全否定掉这份情谊,在京城太子殿下多番舍命相救,我们有目共睹,不过,是否要回应,还得看阿霜自己。”
璇云:“姐姐这话偏颇了,再说他已经不是太子,没钱在这世道怎么生活,边关戍卒,难以托付。”
张若琬:“真情可贵,千金不换。”
几人你一言我一嘴争得不可开交。
在过去朝不保夕的日子里我从没想过情爱,作为侧妃时是伪装是虚情假意,但回忆我与他相处的点滴似乎也能在心中漾起涟漪。
连着两日我去营地都未找到萧凭玉,正失落时,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被人推搡到墙角,萧凭玉牢牢护着怀里的包裹,三五个小卒围着他,抢不到东西于是拳打脚踢,他身子有疾自然无力还手,只能蜷缩着忍受,尽管再痛也一声不吭。
“住手!都住手!”我冲进去阻止他们。
“哪来的死丫头,多管闲事。”
“还不快滚,要么连你一起打!”
说是朝廷的官兵,但都是山野招募来的平民,各个带着匪气目无王法,他们不是我的对手,三两下的功法几人被打倒在地,哀求着逃跑散去。
萧凭玉见到我忙用包袱挡着脸,我撇开他的手,看清白净的脸庞上青一块紫一块。
“这些人不知道你的身份吗?竟敢这样对你?”
他摇摇头,说:“我既然打定主意放下过往,就应该舍去身份地位这些身外之物。”
“笑话,舍了这些你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能做到什么?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不如回宫当太子。”
“今天只是意外!”萧凭玉有些难堪,捧起包裹,“攒的碎银被发现了,他们又是几个新兵不晓得规矩...怪我倒霉。”
破包袱里装着满当当的银子。
“你缺钱吗?”我问。
他突然犹豫,过了半晌才开口:“这些银子给你攒的,你做生意不容易。”
我哭笑不得,将包裹塞回去,“我的铺子还没到需要你接济的地步。”
他不肯又重新递了回来,道:“能帮上些许就足够了。”
我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是个死脑筋,只好顺着他说:“多谢殿下了。”
萧凭玉突然低声:“阿霜...这里没有殿下。”
“那怎么称呼?萧大人?萧大哥?萧老弟?”
“...随你,都好。”
我扶起他,想要带他去城内的医馆医治,他倒是不情愿,说:“我身体无碍,城墙那边还有活儿没干完。”
我又气又笑:“你都这样了,还能搬几块砖?”左腿瘸了,眼睛还瞎了一只,拄着拐走路都不利索,这些体力活对他来说太过艰难。
“并非搬砖。”萧凭玉急道,“自上月起我就开始帮营中的兄弟们写家书,虽挣得不多,但意义非凡。”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望不到头的黄沙大漠,戍边将士们只能靠家书聊表思念,关塞小城大多是难民贫民懂文墨的人少之又少,纵有千言万语也无处倾诉,不由得我对萧凭玉生出几分敬佩。
他拗不过我,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回到铺子。
包扎医治,梳洗换衣过后,整个人精神多了,虽身有残疾,但身形高挺,样貌清俊,走出门依旧惹眼。
次日,我为萧凭玉在酒铺旁支了一个笔墨摊子,除了代写家书和文书的活儿,他丹青也是一流,城里衙门悬了数月的盗窃案,经他这么一画,中原大盗的模样就立刻显现了,自然赚的银子都进了我的口袋,等到了闲时我便让他给我当账房先生,积累了半年的帐,萧凭玉两个时辰就理清了,小荷打趣我是村里的大财主,剥削百姓罄竹难书,于是当晚我就给萧凭玉发了工钱,并允了一日的假。
第二天清晨就不见人影,等太阳快要落山,他才忙不迭的回家,捧着件崭新的裙子送到我跟前。
“我找遍了整座城,终于在城北买到了这条裙子。”萧凭玉额上布满了薄汗,喘着粗气,“我记得你喜欢红色。”
小城不必京城,外头售卖的衣衫都是农妇们亲手制的,这是一条颜色鲜红的裙子,粗布的裙身被浆洗得挺括,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简单的福字纹,针脚细密,裙摆裁得宽大,晃动时像朵盛开的红牡丹。
我难掩雀跃,问道:“送我的?”
他轻轻颔首,脸颊泛着微红。
“从前在东宫我常穿碧绿樱粉,从未穿过这么鲜亮的颜色。”我心中忽而渗出一丝苦涩,“而且我知道你不喜鲜艳。”以往宫里色彩艳丽的花草陈设尽数被他撤掉了,愈想心里头愈发不是滋味,“你恐怕不知道碧绿樱粉都是你亡妻的喜好,我一点也不喜欢,为了迎合你我不得不这么做,那时候我活的谨小慎微,你哪里会知晓我的喜恶。”
萧凭玉突然拧住了眉,忙着解释:“我知道,你是我的妻,我怎会不知道!”他急的口不择言,讪讪地垂下头“我意思是,以前在宫里,你是我的侧妃,纵然聚少离多,但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能察觉到,我也并非不喜鲜艳,只是晚儿......”
话音停滞,他欲言又止,触及到萧凭玉的伤心处了,我想起了传闻中的太子妃,我对她的了解颇少,只知道不堪受辱自戕而亡八个字草草描述了她的一生,实在可怜。
“既然难过就不要提了,斯人已逝,且看前路。”我想抚平他蹙起的眉头,“好了,我去换衣服,看看你这个月的工钱花的值不值。”
萧凭玉蓦地拉住我的手腕,沉下声音:“孟晚儿是我的胞妹。”
犹如晴天霹雳,我猛地愕然。
“我的母妃与父皇貌合神离多年,深宫苦闷,她才行差踏错和朝中大臣有了晚儿,再后来母妃病逝大臣败落,我幸而被养在皇后膝下,为了护住胞妹我娶了晚儿,这一切的代价便是对皇后言听计从,去征战去杀敌去维护她未来的太后之位,但事与愿违,我瞒住了这个秘密,但没有护住晚儿,她自戕的那晚,殷红的血染透了裙子,一片鲜红,我并非不喜鲜艳,只是每每闭眼都会想起晚儿倒在血泊当中。”
错愕之余我心口像被狠狠攥了起来,说不出话,脑中仅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抱住他。
我牢牢地抱着他,他埋进我的脖颈间忽而抽泣,纤瘦的身子微微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耳边传来细若蚊蚋的呢喃:“阿霜,还好有你,在无峰城的每一日我都很开怀,开怀到我逐渐不再去想那些难过的事。”
又是一年岁旦,雪下得正紧,城楼被裹在白茫茫的风雪里,连檐角的旌旗都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壳。我给营帐的士兵们送完酒急着赶回去吃年饭,天寒地冻的,撂下马车往回跑,有了萧凭玉帮衬,酒铺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白日他来酿酒做饭,傍晚我腿脚利索便满城的送货。
邻居大娘调侃我们夫妻搭配干活不累,我害羞地打着哈哈,若是那天他真的求娶,我还没想好嫁不嫁呢。
铺子的角落挂着几盏纸灯笼,是他用糙纸糊的,里面点着牛油灯,风一吹就摇摇晃晃,暖黄的光晕在雪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又是撩拨人的小玩意儿,我欣喜地哼起年谣,调子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推开房门,不曾想屋内空空如也。
我升起疑虑,邻居大娘突然从隔墙探出脑袋,着实吓了我一跳,她悄声谨慎道:“霜丫头,快点把门关紧,别出去,现在全城戒严了,你不晓得嘛?”
回来的路上确实平静,我权当是风雪大,百姓都赶回去过年了。
“大娘,你知道萧郎去哪了吗?”
她皱着眉仔细思索了番:“不晓得,你后脚回来,他前脚就被官兵带走了,乌压压一片人,吓人得紧。”
我想了千百种可能,越想心里越来越不安,于是别了把刀,换上劲装匆匆赶去军营。
送酒的时候还有三两小卒巡逻,不过一个时辰,所有人都不见,只见远处闪着点点火光和硝烟,我策马奔去,白茫茫的雪地里愈来愈多的负伤士兵朝我对向趔趄前行。
在我追问下得知,那日围殴萧为策的新兵被罚赶出了军营,他们不仅偷走了城墙舆图还投奔了敌军,导致长平关沦陷损失惨重。
又要打仗了。
负伤小兵长叹:“天高皇帝远的,信使把消息传到京城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多亏了来了个萧将军,有了他的布防图,我们才能勉强抗敌,要不然大过年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哟。”
萧将军,萧凭玉。
我就知道是他,愤恨委屈不甘全都涌上心头,但不知道为何,当再见他时,这些情绪都随之消散,我赶到要塞,火光冲天如白昼,除夕夜的风雪还未停歇,萧凭玉身披亮银甲走出帅帐,甲片在雪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风雪落在上面,瞬间凝结成细碎的冰碴,又被他迈步时的力道震落,簌簌作响。
他好似又回到了从前,一副身披战甲战无不胜的模样。
“阿霜...”萧凭玉扶住我的臂膀低声呢喃。
我平静地问:“此战,要去多久?”
“三五队人在边境骚乱,顶多半月便能告捷。”
“可是你的伤没好全,你的眼睛,还有腿...我不放心。”我舍不得,千万个舍不得,“你拿不起剑,也杀不了敌,你去了只会送死。”
“想什么呢,放心,我不去前线,现在军中正值用人之际,我去出谋划策当军师。”萧凭玉言辞笃定说地轻快,倏地笑道:“结束了后还有赏钱,以后我们用钱的日子多着呢,安心等我回来。”
他抬手想碰我的脸,指尖在离我半寸的地方停住,甲片上的冰碴落在我手背上,凉得像要渗进骨头里。
我轻轻在他唇角落下一吻,萧凭玉眼中闪过片刻的犹豫又化作决绝,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一直都是满身铁血愿换山河无恙的人,这亦是他毕生所求。
队伍转眼走了五个月,开年酿的新酒见了底,又要忙着磨麦子了,父兄的手艺好,我酿的酒远远没有他们的香,邻家大娘劝我别累着自个,可我只有忙碌时才不会去想是是非非,听说的敌军铁骑已破了三屯,连最精锐的北嵬军都折了两营,朝廷派来了援军,貌似无济于事,他所在的那曲士兵,半数还是从旁的城池招来的少年,握着枪的手还没我酿酒的手稳。
人们常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于是日复一日,数着日子又是一年冬,岁旦时我同若琬姐姐还有璇云一起吃年饭,小荷有了爱慕的男子,成了婚也有了孩子,在越来越好的日子里过往的悲伤和思恋如雪轻落又化了个干净。
入了夜,我仿佛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马蹄声。披着衣裳跑到院门口,雪幕里只有摇曳的灯影。可我知道,只要这纸灯笼还亮着,只要我还守着这满院的期盼,他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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