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被切割成柔和的光柱,慵懒地洒落在温室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腐殖质与无数植物混合的独特气息,浓郁却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令人心安的生命力。
这种气息仿佛带着大自然的呼吸,缓缓渗透进每一个角落,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林夕跟着顾时韫走进这片绿意盎然的天地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这里与她惯常待着的、堆满剧本和咖啡杯的书房截然不同,也与大学里那些充斥着粉笔灰和年轻人喧闹的教室迥异。
这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小世界,安静、缓慢,却蕴含着蓬勃的活力。
每一株植物都在静静地生长,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奇迹。
顾时韫似乎一踏入这里,周身那种因与人打交道而产生的细微疏离感便消散了许多。
他像是回到了自己的领地,步伐变得更为稳健从容,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两旁郁郁葱葱的植物时,会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
这种专注不仅仅是对植物的热爱,更是一种对生命本质的深刻理解。
“你的工作区域在这里。”
他引着林夕来到温室一角的一张宽大木桌前。
桌子略显古旧,但擦拭得很干净,上面已经堆放了几摞厚厚的古籍和图谱,旁边还有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电脑。
桌角摆着一盆小巧的、叫不出名字的翠绿蕨类植物,叶片舒展,显得很有生气。这些细节无不透露出顾时韫对工作的严谨和对生活的热爱。
“这些,”
顾时韫指了指那堆资料,
“是第一批需要整理和录入的图谱和一些手稿笔记,年代比较久远,有些是拉丁文或德文的,识别和录入的时候需要格外仔细。有问题随时问我。”
他的语调在工作状态下显得更为简洁和平静,但并非冷漠,只是一种全神贯注下的直接。这种直接让人感受到他对学术的严谨和对工作的认真。
“好的,顾教授。”
林夕点头,将自己的背包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
她注意到椅子上没有任何灰尘,似乎是经常被人擦拭的,这让她对顾时韫的细心和整洁有了更深的印象。
顾时韫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向温室另一头的实验台,那里摆放着显微镜、培养皿和一些林夕叫不出名字的仪器。
他很快沉浸进去,拿起一个标本,对着光仔细察看起来,完全忘记了林夕的存在。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有这些植物和实验,外界的一切都被暂时屏蔽。
林夕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轻轻吸了一口充满植物清香的空气,然后才在木桌前坐下。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最上面那本图谱的皮革封面,触感粗糙而古老。
超忆症的大脑已经开始自动运转:封面右下角有一小块暗色的水渍,形状近似不规则的云朵;
书脊的烫金字迹有些模糊,但能辨认出“Flora”和“1897”的字样;
纸张泛黄发脆,翻动时散发出陈旧的霉味混合着淡淡的樟脑丸气息……
所有这些细节,如同高清影像般瞬间刻录进她的脑海,清晰无比,无法磨灭。
若是平时,这种无法关闭的记忆录入会让她感到疲惫,但此刻,在这片静谧的绿色里,面对着这些沉默的古老书籍,这种感觉似乎并不坏。
她戴上薄薄的手套,小心地翻开了第一页。每一页都承载着历史的厚重和知识的沉淀,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工作很快步入正轨。
顾时韫的要求很高,这些图谱和手稿的整理不仅需要将图像和基本信息数字化,还需要对一些模糊不清的学名、产地信息进行核对和标注。
这对于常人来说是一项极其繁琐、需要极大耐心和查阅大量工具书的工作。
但对林夕而言,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她的超忆症在这里不再是负担,而是一种高效的工具。
当需要核对一个模糊的拉丁学名时,她几乎不需要频繁地去翻阅旁边那本厚重如砖的拉丁植物学词典。
那个词汇的拼写变体,她曾在大学图书馆某本冷门参考书的第213页右下角的注释里见过;
另一个植物的可能产地,她记得在某篇关于殖民时期植物学家游记的论文附录里被提及过。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而准确地敲击,思维流畅得如同早已预习过千百遍。
偶尔,她会遇到无法仅凭记忆确认的疑难之处。
这时,她会抬起头,望向顾时韫的方向,
他通常都维持着那个专注的姿势,不是在观察标本,就是在记录数据。
温室的静谧笼罩着他,使他看起来像一株沉思的植物,安静地生长在自己的节奏里。
“顾教授,”
林夕会轻声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只有细微虫鸣和叶片摩挲声的温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73号图谱,墨叶兰,标注产地是‘南岭北坡’,但根据其花期和形态特征,更接近滇东南地区的变种,是否需要备注存疑?”
或者:
“这份手稿第15页提到的‘三色堇早期杂交实验’,其亲本组合与1910年《皇家植物学刊》第4期一篇通讯文章里描述的有出入,是以哪一份为准?”
每当这时,顾时韫会从他的世界里暂时抽离,抬起头,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会短暂地掠过她的方向——与其说是看她的脸,不如说是朝向声音的来源和她胸前那枚树叶胸针的反光。
他通常会思考几秒,然后给出简洁明确的指示。
“以图谱为准,手稿记录有时是实验过程中的设想。”
“核对《皇家植物学刊》那篇文章的原始页码和作者,如果是史密斯博士的记载,优先采用他的结论。”
他的回答总是切中要害,显示其扎实的学术功底和清晰的思路。
得到指示后,林夕便会立刻继续工作,而顾时韫也会重新埋首于他的显微镜或标本之中。
几次下来,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节奏。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无效的交流。一个问题,一个答案,然后便是键盘轻柔的敲击声、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实验台偶尔传来的器皿碰撞声。
这种高效和默契,让林夕感到一种莫名的舒适。
在这里,她的超忆症不再是一种需要隐藏的怪异,而是一种纯粹的工具,被需要,被使用,被认可其价值。这种感受,在她过去的经历中是如此罕见。
时间在静谧中悄然流淌,
阳光的角度缓缓偏移,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林夕完全沉浸在了工作的心流之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暂时忘记了那些时常困扰她的、纷乱繁杂的记忆回响。
此刻,她的脑海里只有植物的形态、拉丁学名、地理坐标、年代信息……
这些客观、冷静、不会带来情感负担的知识点,
她偶尔会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抬眼环顾四周。
巨大的芭蕉叶舒展着,叶片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藤蔓植物沿着支架蜿蜒攀爬,努力够向阳光;
各色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在角落里悄然绽放,点缀着深浅不一的绿意。
而顾时韫,是这片绿色世界里一个修长而专注的身影,
她注意到他对待植物时的动作极其轻柔,无论是捏起一片微小的叶片,还是移动一盆幼苗,都带着一种下意识的珍视。
当他靠近观察一株兰花时,他会微微倾身,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它的静谧。
这种专注和温柔,与他平日里因脸盲而显得有些疏离的气质截然不同。
林夕的心头悄然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混合着好奇、欣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这个人,
记不住他人的脸庞,却能清晰地分辨每一株植物的细微差别;
对人际交往似乎有些笨拙,却能在这片绿色天地里如此自如和充满耐心。
“林小姐。”
顾时韫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林夕的思绪。
她转过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离桌子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着一些土壤样本。
“嗯?顾教授,请说。”林夕应道。
“麻烦你,在录入‘星蕨属’资料时,额外备注一下,第三号标本柜,B区第二格,还有三份采自东南亚雨林的补充标本,编号是7,8,9**,下次整理时可能需要优先处理。”他语速平稳地交代着。
“好的,明白。星蕨属,三号柜B区第二格,补充标本编号7,8,9**。”
林夕流畅地重复了一遍,确认信息无误。
这些数字和位置瞬间在她脑中归档。
顾时韫点了点头,似乎对她这种精准的复述和记忆能力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流露出些许满意。
他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在她桌面上摊开的古老图谱和亮着的电脑屏幕之间扫了一下,忽然问了一句:
“还习惯吗?这些资料年代比较远,可能会有些闷。”
这似乎是一句出于礼貌的关心,虽然语气依旧平淡。
林夕微微笑了一下:
“不会,很有趣。感觉像是在给这些古老的植物知识重新注入活力。”
她说的是真心话。与和人打交道相比,与这些沉默的纸张和知识打交道,让她感觉更轻松,也更安全。
“那就好。”
顾时韫简单地回应,然后转身又回到了他的实验台前。
小小的插曲结束,温室再次恢复了之前的静谧。
但林夕感觉到,经过刚才那短暂的交流,以及他那句略显生硬的关心,两人之间那种纯粹的工作关系,似乎悄然融化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暖意。
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图谱上,唇角不自觉地维持着一个极轻微的、上扬的弧度。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她的手背上,空气里植物的清香似乎也变得越发沁人心脾。
这个下午,在这片玻璃笼罩的静谧绿洲里,超忆症带来的负担似乎暂时减轻了。
林夕只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专注于一件事本身的平静和满足。
而她并不知道,不远处的顾时韫,在观察间隙偶尔抬眼望向她那专注而安静的侧影时,
也觉得这位凭借声音和胸针辨认的临时助手,与这间他无比熟悉的温室,
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令人舒适的和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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