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别墅，静得落针可闻。
项临川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倒霉妹妹还没到，他一探头进去，就对上了两张阴沉的面孔。
“你怎么回来了？”老项明知故问。
项临川尴尬地笑了笑，“想家了……”
“哼。”老项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是项栖棠让你来的吧？”
“……”项临川拙劣地撒谎，“怎么会呢？棠棠怎么了？又闯祸了？”
项妈妈冲儿子瞪了一眼，“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她干的好事！钟铭怀孕了！她瞒着我们在外面养着人家！我说怎么让她去相亲，一天天的推三阻四，原来又和他在一起了！”
项临川为难地维护挚友：“钟铭人挺好的……”
“还嫌你妹妹受的伤不够深？你没见她当时都什么样了？不长记性是吧？”
项临川顶着双重怒火，绞尽脑汁地辩解：“人家钟铭愿意给棠棠生孩子，说明还是喜欢棠棠的……”
“喜欢？喜欢怎么不肯结婚？不肯结婚又肯生孩子，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看上你妹妹喜欢他喜欢得死去活来，骗钱又骗感情是吧？”项妈妈也知道这句话是气话，钟铭这孩子她接触虽然不算特别多，但从一次次接触来看，是个善良本分的孩子。可她咽不下伤害女儿这口气，不知好歹的人，不如丢弃。
“钟铭不是这样的人。爸妈，钟铭他有苦衷，他是真心爱着棠棠的……”
“你住嘴。”老项瞪着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一会儿她回来，你不许求情！否则连你一块罚！”
项临川只能闭嘴，做个沉默的木桩子。
项栖棠做好心理建设推门而入时，家里就是一派安静到诡异的氛围。
灯火通明，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客厅里，没有开电视，也没有人玩手机，六道目光射灯似的齐刷刷照到她身上，让她觉得身上烫得快要着火，又冷得快要结冰。
她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扯出个异常艰难的笑容，开口有点哆嗦。
“老爸老妈，我回来了……”
项家爹妈积攒了二十分钟的怒火不容小觑，老项率先开口：“逆女！还知道回来！”
项栖棠顿时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滚过来！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她又提着一口气挪过去，在离老爹两个身位的地方僵硬地坐下。
“爸妈，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们……”她讪讪开口，“这件事有点复杂。”
老项阴沉着脸，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说。”
项栖棠硬着头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项妈妈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你是说，是他想生一个你的孩子？他都愿意给你生孩子了，怎么就不肯答应结婚呢？他图什么？图钱？图钱更该和你结婚了。图孩子？哦，他想去母留子是吧？不不不，我糊涂了，项栖棠……”项妈妈摆了摆手，已经被钟铭的逻辑震惊得晕头转向，“去母留子是有钱人玩的东西，他一个小小的医生，拼到头年薪也就在那儿了，他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搞明白没有？”
妈妈的问题一针见血，项栖棠只能回以沉默。
“项栖棠，别告诉我你现在还不知道他要什么，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和他同居养孩子。”老项和她的脾气很像，生气的时候阴沉着脸，说出的话能把人冻死。
显然老头的功力更深厚，项栖棠像只鹌鹑似的抿着唇，不敢答话。
“项栖棠！”一声怒喝，项家兄妹俩都应激地跳了起来，项临川反应过来没叫自己，又默默坐下了。
“爸，钟铭他……他就是有点恐婚……”他努力想打圆场。
“恐婚？恐婚也该有个具体的原因！是怕结了婚要生孩子，还是怕项栖棠今后出轨，哪怕他说怕咱家破产，那也算原因！单说个恐婚，我看那就是没看上项栖棠，找借口吊着她呢！”
“爸！他不是这样的人！”项栖棠气急败坏地反驳，“他只是没有准备好！”
“那他什么时候准备好？这个孩子生下来能准备好吗？还是再过五年十年？他一直拖下去，你也一直等？他不想要婚姻家庭，你也不要了？项栖棠，我怎么教你的？及时止损！我看你以前挺机灵的，现在怎么回事？他给你下降头了？”
项栖棠气得眼睛都红了，真想和老头干一架，可毕竟是自己亲爹，嘴巴虽然毒了点，却一字一句都说进了她心里。或许是父女连心，老项的每一句都落在她的痛处。
如果他真的一直拖下去，她也能一直等吗？感情是会消耗的，没有盼头的感情，一眼死局，她确实应该及时止损。
可断情哪有那么容易？她是人，不是机器。
“大家都冷静点……”项临川又见缝插针地劝，“爸，棠棠还年轻，就算一两年不结婚也没什么的。钟铭无非就是觉得在一起时间太短，他对棠棠还没有了解透彻，等再过一段时间，两个人彻底磨合好了，结婚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你说是吧？”
“是你个头！”
项临川立刻闭嘴。
“项栖棠有个私生子，对公司的形象影响多大，你们想过没有？现在办企业什么都要考虑，一旦被对家爆出丑闻，股票动不动就下跌！这些你们不知道吗？还是就算知道也要铤而走险？”
项栖棠彻底熄了火。这件事她当然考虑过，可她相信钟铭不会联合对手搞她，只要她隐藏得好，瞒一两年并不是问题。而且项家也不是备受瞩目的企业，一直很低调，就算爆出来也没那么严重。
可此时老爹一吼，她又有些没底。
趁着大家都沉默，项妈妈终于开口：“项栖棠，我和你爸的意思，要不就尽快结婚，要不就把孩子打掉，我们支付一笔费用，你和钟铭彻底分手。”
项栖棠立刻拒绝：“不行，这个月份打胎太伤身体了。”
项妈妈叹了口气，又说：“最后一条路，孩子生下来，归我们，以后和钟铭没有任何关系。”
项栖棠咬紧了唇，被逼得双目赤红。
“我都不要选。”她声音嘶哑，“你们不许逼他，我自己会解决。”
“解决？”老项冷笑，“你想怎么解决？孩子生下来了还能塞回去吗？”
“钟铭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孩子生下来我们一起养，他想结婚就结，不想就不结。大不了我不结婚了，一直和他谈恋爱！”
“你！”老项勃然大怒，一拍沙发猛地站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晃，软绵绵地又摔了回去。
项栖棠顿时吓得手脚发软，惊呼一声：“爸爸！”
“爸爸！”项临川的呼声同时响起，项妈妈先一步扶住自己的alpha，急得眼泪直流。
“快去拿降压药！叫医生！”
二人手忙脚乱地分头行动，项栖棠找到降压药，哆嗦着手往父亲嘴里塞，塞一颗掉一颗，被妈妈一把夺过，“去倒水！”
她又软着腿去倒水。
一番兵荒马乱后，老项总算好了一些，撑着发晕的头接受家庭医生的诊断。项妈妈不愧是和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人，对症状的把握十分精准，医生看着高出正常值不少的血压，嘱咐他要适当运动，科学饮食，保证睡眠，保持心情愉快。
说完看了眼明显挨批斗的项栖棠，收起医疗器械出了门。
“气死我算了。”老项叹了口气，项栖棠忙挤到身边给他拍背，内疚道：“对不起爸爸……是我不好……我会再好好想想，不会再任性……”
项妈妈也跟着叹气：“我们都知道你们两情相悦，可钟铭不能这样，仗着你喜欢他耽误你，这算什么？你也不能仗着人家喜欢你，就把人绑在身边。哪有人一直谈恋爱的？你这就是气话，妈妈知道。但是棠棠，你已经长大了，得负起责任，不管是钟铭，还是他肚子里的孩子，还有你自己，你都要扛起责任来。”她又看向围在身边的项临川，“川川，你是钟铭的好朋友，如果有些事你知道，就不能帮他瞒着，你要是不知道，就帮忙问问。这件事越快解决越好，钟铭的肚子可等不了人。”
项临川后怕地红着眼，点点头答应下来。
*
钟铭坐在起居室沙发上等项栖棠，可她一直不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或许是睡得不舒服，他做了个梦，久违地梦到了初中。
拥挤的教室里，同学们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青涩而稚嫩。黑板上写着一大片英语，老师在讲台上枯燥地讲单词，有些人听得很认真，有些人在发呆，还有些人在窃窃私语，传纸条，看小说，拉小手。
小钟铭很认真地记着笔记，时不时跟着念一下发音。他成绩很好，几乎次次都是年级第一，是老师们的心头宝，性格又好，大大方方的，同学们大多和他关系很好。
他是个很专注的人，很少受别人影响，可那堂课不知怎么回事，他有点晕晕乎乎，一阵冷一阵热的，很不舒服，像是感冒了，同学们窸窸窣窣的动静吵得他心烦意乱。
他正难受着，忽然听班里最闹腾的同学大喊了一声：“怎么有股桃花香！”
大家都愣了愣，纷纷抽动鼻子东闻西闻，有人笑话他：“你是不是鼻子坏了？哪有桃花香？你自己放了个屁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同学恼羞成怒，也不顾正在上课，寻着味道一路找，就找到了钟铭。
“班长，是你身上传出来的！”
此时，又有几位同学指认了他。
“班长，你……好像是信息素的味道？”
班里alpha和Omega不多，大部分都是beta，他又是初次发情，信息素味道很淡，大家都没怎么受影响，只是有点脸红。
只有他，惊骇之余不知所措地红了眼眶。
他的父母都是beta，从小到大，所有人都默认他只会是beta。他自己也没想过会变成其他性别，生理课都没好好听，偷偷在课桌下看修仙小说。
此时此刻，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幸好，英语老师是个温柔的Omega。她敲了几下桌子，把嘈杂的声音压了下去，让大家先自习，带着钟铭去了办公室。
“别怕，释放信息素是很正常的，说明你长大了，腺体发育成熟，分化成了Omega。”她从办公桌里抽出一张贴纸，手把手教他贴在后颈，大拇指温柔地拂去他无措的泪水，给班主任打了电话，要来了钟铭母亲的联系方式。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顺遂的人生就在这一天戛然而止了。
“喂？钟铭妈妈吗？我是钟铭的英语老师。不不不，钟铭没什么事，就是他分化了。对，第二性别的意思，是Omega。没开玩笑。您要是有空，就接他回去休息几天吧，他第一次发情，应该很害怕。不会耽误学习的，钟铭这么聪明优秀，只是几天而已。哈哈，真的没开玩笑。”
在英语老师再四的保证下，妈妈终于将信将疑地赶来学校，却不是带他回家，而是拉着他去了医院。
他身上很热，脖子后面烧得滚烫，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可妈妈还是不相信，觉得他只是发烧了，要带他去看医生。
医院人来人往，alpha和Omega的数量比教室多得多。他们闻到钟铭稚嫩的信息素的味道，一下子躁动起来，纷纷看向这位摇摇晃晃的小Omega。
“公共场所释放信息素属于性骚扰，这都不懂吗？”一位彪形大汉直勾勾地盯着他，钟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下流。
他害怕地拽停妈妈，哭着求她：“妈妈，我好难受……我想回家……”
妈妈看他的眼神再也不是温柔骄傲，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尴尬无措，拍拍他的肩说：“克服一下，一定是老师搞错了，你怎么会是Omega呢？肯定只是发烧了。”
钟铭已经走不动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发烧，发烧不是这样的，他觉得身体里有怪物在叫嚣嘶吼，心空空的，想要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来填满。
“妈妈……我好难受……我想回家……”他再次哀求，妈妈却突然狠狠推了他一下，“让你查你就查！”
妈妈偶尔也会生气，可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吼得像个目眦欲裂的怪物。
小钟铭吓住了，瑟缩着抖了一下，忽然眼前一黑，烧光了意识。
再次醒来，他在自己的床上。身上还是很热，脖子后面的抑制贴被撕掉了，被称为“腺体”的地方比其他皮肤温度更高。钟铭害怕又好奇地摸了摸，摸到一块红肿的皮肤，轻轻一划，他忍不住颤了颤。
一股从未有过的酥麻从尾椎骨开始窜过全身，他情不自禁呻吟了一声，又立刻惊慌地捂住了嘴。
好奇怪的声音……他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家里隔音算不上好，他很害怕父母听见，可他们并没有任何反应。
从来和睦的父母，正在客厅争执不休。
“你现在怪起我来了？当初我怀孕的时候，让你少抽烟少抽烟，你听我的了吗？”
“我抽烟和他变异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那你说，还有什么原因？”
“我怎么知道！”
“怎么可能变成Omega？他要是姑娘就算了，他可是儿子啊！被单位的人知道，我的脸都要丢光了！”
“我的脸不丢？咱俩一起丢！”
钟铭无助地站在门后，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好久，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儿子变成Omega就是丢人，女儿就不丢人呢？不都是他们的孩子吗？明明分化之前爸爸妈妈都以他为傲，每次期末考都要去单位炫耀好久的……
为什么他变成了Omega，突然就变成他们的耻辱了呢？
他想不明白，大着胆子打开门想问清楚，却对上了父亲嫌恶的目光。
“……”钟铭骤然惊醒，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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