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垂眼前的唐曦睁着一双大眼睛，双手无意识抓住好友衣摆，嘴唇一张一合，半晌里头都没能成功吐出一个音节。
她手指轻点两下脸颊，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想了解喻老师。”
乔恬察觉到宋星垂情绪不同往常欢快，身体动得比脑子快，挡在好友面前替她开口：“星垂姐，曦曦不一直想报名流行乐大赛吗，我们是想通过搞明白唐、喻阿姨的想法，从而——”
宋星垂打断她的话，朝唐曦扬扬下巴：“曦曦，如果你连在现在亲口告诉我，你的目的都做不到，我打赌你就算搞明白喻老师的行为逻辑，也做不到对她坦诚。”
宋星垂说的没错，如果她连对她叙述想法都做不到，谈何面对严厉的母亲？
唐曦松开攥紧校裤的手，突然拿起一旁可乐，就这融化大半的冰块试图一饮而尽，凉意瞬间席卷全身，她大声道：“我当然可以亲口告诉你！”
宋星垂盯着空杯，朝她竖起大拇指：“勇士，你都能一口吞下半杯冰块，我相信说个前因后果而已，你肯定做得到。”
她因为落到胃部的冰块，后知后觉打了个激灵，但勇士向来不会因为物理原因退缩。
她搓搓发凉的手指，看向宋星垂道：“我最近才发现，我好像根本不了解母亲。”
宋星垂挑挑眉毛：“你怎么发现的？”
唐曦抿抿唇，语气有些沮丧：“我一直以为她对音乐一窍不通，还总对我指手画脚，这一直让我感到十分懊恼，直到昨天晚上我才发现，她不仅会弹钢琴，还弹得比我好。”
宋星垂哦了一声，又抛出一个问题：“所以，你妈如果和你爸一样也是个钢琴大师，你就能够坦然接受往后余生都与钢琴作伴吗？”
唐曦猛地抬起头，果断摇头：“当然不是！”
宋星垂叹了口气：“曦曦，她是否会弹钢琴，真正的水平究竟如何，又为什么放弃，你得搞清楚，这些事情都不会是她强迫你，做你不愿意事情的理由，如果你只是想替你母亲找个借口，让她做的错事更好接受，从而维持家庭的和谐，我依旧觉得你是在白费功夫。”
乔恬忍不住插嘴道：“星垂姐，我还以为你是在帮喻阿姨说话呢，结果搞半天你是各大五十大板啊。”
宋星垂无奈道：“什么各打五十大板，这是从客观角度分析问题。”
她目光又落在唐曦身上，朝她扬扬下巴：“你最好仔细想想再做决定。”
宋星垂打算给小孩一点时间，起身准备离开，没想到小孩拉住她的手，认真道：“星垂姐，我承认我没你想的那么细，但是..........就算你觉得我是在白费功夫，我也想知道母亲到底为什么放弃钢琴，她会不会也是和我一样，其实并不——”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大抵是自己也意识到逻辑不可能通顺。
如果母亲不喜欢钢琴，又怎么会强迫她学习钢琴？
如果她们放弃的理由一致，她为什么要偷偷躲起来弹钢琴。
她的门牙在下唇留下一个浅浅牙印，飞快改变自己的说法：“我想了解喻霁女士的生平。”
宋星垂说的没错，她要了解的人并非唐曦的母亲，也不是唐光耀的妻子。
是喻霁。
宋星垂满意点头：“很好，我们先从她的名字开始怎么样，你们两个有什么想法？”
乔恬上课不爱举手，平日却酷爱抢答：“我我我，我有想法，曦曦，我今天头一回知道你妈妈真名呢，瞬间就被惊艳到了，喻雨谐音，霁是雨后天晴，感觉寓意很好诶。”
“是你外公取的名字吗？”宋星垂笑眯眯地。
唐曦摇摇头：“我外婆告诉过我，外公不是文化人，所以母亲的名字是她亲自她取的。”
“哎，你外婆以前居然是个——”乔恬停顿两秒，连忙捂住嘴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
唐曦很清楚好友为何表情突变，原因无他，仅仅只是因为，她的外婆现居于疯人院之中。
*
幼年唐曦记忆之中，小小的孩子是非常渴望母爱的，她依旧黏黏糊糊抱着母亲手臂，只是渴求一个夸奖，或是一个吻，可母亲很少给出回应，也几乎从不心甘情愿和她待在一起。
她们唯一的母女出游，目的地通常是疯人院。
小唐曦可不懂疯人院的含义，即便父亲搬出各种鬼怪恐吓，也改变不了她想要与母亲待在一起的决心。
以及，她其实非常喜欢众人口中的疯子，她的外婆。
外婆和电视里张牙舞爪的疯婆子完全不同，更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
她总是安安静静的，见到她们来的时候，会缓慢扭动脖子看向她们，迟钝辨认几秒来人，开口道，
“你们来啦。”
母亲的探望方式也和别人不同，她喜欢和外婆贴在一起并排并坐着，光是看天边的云，都能看整整一个下午。
唐曦记不得谁主动打破沉默的次数更多，但母女俩人说出来的话，总是比她这个真正的小孩，更加富有想象力。
“阿霁，你看窗外的云像不像一只狗。”
“我觉得它更像是我小时候养的大黄。”
“你说的对，它真更像只猫。”
她与唐曦交流的时候发呆次数少上一些，只是因为吃药的缘故，所以语速总是缓慢非常。
她小时候没什么耐心，总是不等外婆说完就只顾讲述自己，外婆也不气恼，干脆不说话安静聆听她的话语，倒是母亲总指责她不该对外婆这样。
后来的唐曦细细回想过去，总能得出一样的结论，妈妈并非没有感情的怪物，只是她的爱半点都没打算分给她和父亲，她给予外婆的爱比赠予她的多出太多。
但这一切都不影响，她喜欢外婆这个小老太太。
外婆听完她说的故事，还会背着母亲偷摸塞给她巧克力作为奖赏，一铁盒的巧克力用皱巴巴锡纸包成钱币形状，没有牌子更没生产日期。
她抓出几颗给她，唐曦迫不及待剥开糖纸一口吃下，半点没有巧克力的苦味，有的只是顷刻从舌尖蔓延到全身的甜。
父亲每每发现，总会干脆扔掉巧克力，并嘱咐说，
“Alice，你是我的女儿，怎么能吃疯，别人给的三无产品呢？”
小孩子嘛，总是不喜欢听道理，而是选择无条件追随本心的。
起初是外婆主动给，后来则是她主动要，偷摸藏在兜里小心躲过父母搜查。
外婆从不吝啬分享，但经常露出遗憾表情，
“曦曦，外婆住在医院里，没办法给你零花钱或更贵的礼物，你不会怪外婆吧？”
唐曦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说不好呢？
她摇头：“巧克力很好吃的。”
外婆摸摸她的脑袋咯咯笑道：“你喜欢就好，但记住千万可别告诉你妈妈，她要是知道我偷偷塞给巧克力给你，我们两个都没好果子吃。”
唐曦觉得妈妈才不会骂外婆呢，她只会教训她。
然而这一次唐曦完全猜错了。
妈妈双手抱着装满巧克力的铁盒，唐曦头回见到她眼眶泛红，情绪较激烈。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说道：“妈，你明知道自己血糖高到离谱，怎么还吃这么甜的糖呢？”
外婆表情无辜：“我以前没机会吃，现在都这把年纪了，你就让我吃吧。”
妈妈对外婆的怒气来得莫名，去得也奇妙。
她张张嘴，不像对她和父亲一样据理力争，不仅褪去强硬态度，将铁盒塞回外婆手中，甚至还露出罕见愧疚表情：“你吃吧，但是——千万千万，不要吃太多，好吗？”
母亲的好脾气是外婆限定版的，对上她的时候，她态度截然不同。
她没有强硬收走她的糖，而是看着她鼓起的裤兜摇摇头，
“唐曦，你想吃就吃，但你下次要是再喊牙疼，就别掉着眼泪来找我。”
唐曦吸吸鼻子，委屈巴巴看着母亲，外婆拦在她面前，教训：“阿霁，对待孩子是不能用这种态度的。”
母亲抿抿唇，反驳道：“妈妈，我没法保护她一辈子。”
她话一出口立马觉得不对，连忙道：“妈，我没有在怨你，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的。”外婆笑得温柔。
她在外婆的劝阻下看向唐曦，低头道：“我不是非不让你吃，但长蛀牙真的很痛，妈妈不希望你疼，以后和外婆一样少吃点，好吗？”
“好！”唐曦绽放出灿烂笑容。
母亲也跟着笑，抬手摸摸她的脑地啊。
唐曦等母亲去办什么不知名手续，偷偷找到外婆吐槽母亲：“外婆，妈妈原来也不是总是说一不二的啊，她好听你的话哦。”
外婆摇摇头，弯腰看着她说道：“你妈妈从来都不是说一不二的性子，秘诀是你必须说出你的真实想法，和她好好沟通。”
唐曦吐吐舌头，对外婆的说法将信将疑。
当天唐曦回到家，父亲问她今天发生的事情。
她如实把除掉偷吃巧克力之外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父亲。
末了，她仰头看着父亲说道，
“爸爸，外婆说妈妈不是说一不二的性格，我以后是不是也该试着和她沟通啊？”
父亲哈哈笑道：“你妈妈是讲道理的人吗？曦曦，你外婆脑子不清楚，她的话哪里能全信啊。”
他低头拍拍她的肩膀，露出同情：“好孩子，爸爸知道你母亲有时候对你太过严苛，你身为孩子肯定会觉得难以接受，但爸爸可以拍拍胸脯告诉你，这绝对不是你的错！”
他站在原地，居高临下轻拍她的脑袋：“你知道爸爸永远都会支持你的，曦曦，女孩子嘛，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好，不必太努力刻苦为难自己，等以后——爸爸要是老了没法照看你，肯定会替你亲自把关，找个好老公接替爸爸。”
唐曦将母亲和父亲放在一起对比，一直对父亲爱自己深信不疑。
*
现在，唐曦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确定了。
唐耀祖：呵呵，都要夸我爱女儿理解老婆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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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张乐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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