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啊,好似是是侧着放的呢。”春桃背对着妆奁,随口应答。
她接过药碗,发觉陆青菏神色不对,便也回头望去,见小木偶人正盯着铜镜,顿时整个人都僵硬了,结结巴巴道:“许是……许是我记错了?”
她虽是这么说着,身体却很诚实地直往陆青菏身边靠。
陆青菏本来还有点毛毛的,见春桃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好笑:“怎么这般怕?”
春桃干咽了一声,道:“这几日,府中来了不少偃师,他们都觉得木偶沾血是不祥,见我们不信,便讲了许多故事。”
"有个偃师家中世代做这门生意,前朝时就碰上过一桩奇事。"
陆青菏来了兴致:“详细说说。”
春桃却更怕了,声音都带着点轻微的颤抖:“前朝盛行木偶戏,偃师们做的木偶大多是被戏班买去。忽有一日,京中康家戏班班主要那位偃师的先祖修复一个旦角木偶。”
“那个木偶定做的时候是花了大价钱的,而且不过是身上油彩裂出细纹,颜色掉了些许,偃师先祖没觉察出不对,就重新漆了颜色,只待班主来取。”
“可这一等就是一年,那个偶人便长期放在后院闲置的屋中。”
“一天夜里,偃师先祖隐约听见有‘咿咿呀呀’的声响,便寻着声响走到屋前。从门缝中看见旦角木偶竟然在屋内披着红绸戏衣,胳膊一抬一落,唱起戏来。”
“一曲唱完,那木偶猛地抬头,凤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盯上了屋外的偃师先祖。”
“偃师先祖因着这桩事,大病了一场。后来康家戏班班主回京,偃师家中打上门去,那班主才吐露实情。”
“原是那旦角傀儡师意外没了,偶人上沾了傀儡师的血,生了灵智,在夜间生事,想要傀儡师归来,重登戏台。班主怕偃师先祖不愿接手,便磨去血迹,假装是因着年久才来修补的。”
听到这,陆青菏不免皱眉,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自认在道德感上淡薄许多,但对这种小人行径还是很看不上,于是评价道:“缺德。”
春桃胡乱点头,继续道:“后来偃师家中不愿留下这个木偶,可戏班班主哪里敢收。两方争吵间,木偶脱手掉落,磕到石阶,脖颈登时就断了,木偶头就这么骨碌碌滚到了三步外。”
“戏班班主慌忙逃了,偃师先祖无法,只能将那偶人烧了。”
陆青菏叹了口气:“无妄之灾,烧了也好。”
春桃却仿佛看见什么可怕的画面,语气也越发颤抖:“可是当夜,偃师先祖听见屋外好似有动静,开门看去,结果院内空无一人。”
“刚合上房门,就听见屋外传来三声敲门声……”
“咚——咚——咚——”
房门忽然开了。
春桃短促地尖叫一声,也不顾手中药碗碎落一地,飞速蹲下身,将自己窝成一团。
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妇人,身上穿着石青色暗纹的褙子,内搭一件月白交领襦衫,下装是藏蓝色罗裙,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头青丝挽成规整的圆髻,鬓边却有几缕白发。
来人正是抚远大将军的夫人、顾行洲的母亲齐氏。
齐夫人的周身萦绕着一股经年累月下来的沉稳,见春桃如此形状,也只是蹙了蹙眉:“春桃,怎可这般无礼。”
春桃呐呐,低着头不敢言语。
陆青菏见状,替这小丫鬟解释了几句:“夫人莫怪春桃,怨我好奇那偃师的故事,央她讲述,不料反让她自己吓到自己了。”
齐氏道:“原是如此,你身上有伤,静养这些时日不好走动,想来也是无趣,有春桃在旁讲讲故事也好。”
接着又嘱咐春桃:“讲故事逗趣可以,别又讲那些灵异精怪的,吓到陆姑娘我可不饶你。”
春桃忙不迭的点头,保证道:“夫人,我晓得了。”
陆青菏笑道:“她也是看见偶人修补好了才想起这么个故事,之前还是很稳重的。”
齐氏微微颔首:“那便好。母亲已经重新择选了良辰吉日,就在明晚。我原本还愁偶人若是未能修补好,再做一个时间恐怕有些局促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随手拿起妆奁上的小木偶人,翻过身看见正脸,顿时怔住了。
不同于那些油彩厚重,眉眼僵硬的木偶,这个小偶人妆面很清晰。眉毛和眼睫根根分明,透着点利落的英气,唇色很浅,但唇形立体,带着自然的弧度。
最绝的是眼瞳细致到能看清虹膜纹理,瞳仁边缘处的一点高光,更让小偶人在不经意的晃动下眼波流转,仿佛如同真人般,藏着点说出不出口的情绪。
齐夫人的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她看向陆青菏,用绢帕拭着眼角:“倒是让你看笑话了。这木偶雕的极好,像极了我的洲儿。”
顿了顿,又仿佛自语般喃喃道:“不过洲儿没有这般白净,他自小习武,夏天日头毒辣,练功总是汗透衣衫,脸上汗珠混着尘土,我便说他像块黑炭,小心将来娶不上娘子。”
“他反倒笑着说自己不急着娶娘子,先建功立业,护得住自己想护的人,才好不负对方的情意。”
“后来上了战场,我想着洲儿如此勤勉,哪怕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伤了,残了,将军府也能养他一辈子。可谁知……”
齐氏一时哽咽,缓了许久,才勉强牵起个浅淡的笑:“瞧我,一时又想起从前,絮叨这些,惹得自己失态。你莫放在心上,只管好好修养。”
陆青菏却郑重摇头道:“夫人,我懂的。”
这具身体的母亲早逝,留下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但在陆青菏的前世,她与自己母亲生活了二十多年。
虽然日子很平凡,也总有磕绊,母亲过分的俭省和偶尔的强硬作风让她烦恼,但她在母亲心里永远都是第一位的。
陆青菏看向齐氏,回忆前世,又结合着原主的生平,吸了吸鼻子,半真半假道:“母亲在时,我还年幼,父亲尚在科考,家中不甚富裕,日子过得便有些艰难。”
“天寒时炭火要供给着父亲用,母亲不善女工,也学着缝了手衣,手指上好几个针孔,还捂着我的手,问我暖不暖。”
“到了炎夏,夜间为我打扇,每每醒来,便能看见母亲闭着眼困顿极了,手却不停。有一年偶然得了块稀罕的寒瓜,还非要让我咬上第一口。”
“不久母亲去了,父亲做了官,日子慢慢好过起来,我却再也找不回幼时单纯的欢喜了。”
陆青菏一抬眼,泪珠便滚落下了,她与齐氏目光相接,脸上带着点天真的委屈:“我与继母关系不好,她有她的孩子,要为自己孩子筹谋。我便赌气,想着我自去找我的母亲。”
齐氏泪眼婆娑,嘴里不住地道:“傻孩子,傻孩子……”
陆青菏抬手,胡乱擦去眼泪,道:“之前那三日,昏昏沉沉的,我好像见着了母亲。她说,她希望我活的好好的。”
“我想,顾小将军,应该也希望夫人快快乐乐的。”
齐氏泪崩,也顾不得许多,搂住陆青菏,摸到她消瘦的脊背,更觉得心酸。
待二人皆稍稍平复情绪,齐氏才轻轻为她拭泪,安抚道:“好孩子,如今到了将军府,过去的事,咱一概都不提了。你我合该是天生的母女,可不许再喊我夫人了。”
陆青菏重重点头:“嗯!”
齐氏看着她眼皮哭的有些肿,从鼻尖到鼻翼都透着红,很是心疼,忙唤丫鬟取来巾帕,浸湿后替她覆上。
陆青菏见齐氏忙忙碌碌,脸上带着些腼腆的笑意。
她倒不全是编瞎话博取对方同情,纵使重来一世,陆青菏也只是个没经历过太大风浪的寻常社畜。不过比起过分谨言慎行的原主,她更擅长利用这副柔弱外表,来获取更多利益。
不出陆青菏所料,接下来的时日,她过的相当舒适。
齐氏很快就给她的屋内又配了一个婆子,两个大丫鬟并四个洒扫小丫鬟。
下人们对她也是越发恭敬,像之前那样吵嚷到屋前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日傍晚,将军府内重新挂上了红灯红绸,烛火在纱后明明灭灭,映着灯身上的“囍”字泛着暗红的光晕。
春桃取来嫁衣,正红织金的料子,绣着凤凰展翅衔牡丹,龙鳞蜿蜒绕祥云,针脚细密平整,丝毫看不出修补过的痕迹。
陆青菏不是第一次穿这身喜服,也不甚在意嫁衣染血后不吉利的说法,因此很配合地穿戴齐整,由着新来的大丫鬟春雨为她梳妆。
只是她重伤未愈,纵使用青黛描眉、妆粉染颊、口脂涂唇,也依旧掩盖不住艳色下的虚怯之感。
陆青菏对着铜镜,觉得这层精细铺就的妆容,像层美丽的薄壳,裹挟着她粉墨登场,奔赴一场声势浩大的戏。
就如同那个旦角木偶一般,终身演绎着别人的故事。
陆青菏想起什么,问:“春桃,那小偶人你究竟是如何放的?”
春桃正在为陆青菏整理下裙上的轻微褶皱,闻言抬起头,疑惑道:“什么偶人?”
陆青菏看着春桃的眼睛,确定她的确一脸茫然后郑重起来:“昨日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春桃挠了挠头:“我记得少夫人你修补了木偶,修补的很是精细,耗费了不少心力,因此我便端了药给少夫人,后来……后来我又讲了个偃师的故事。”
陆青菏有点明白了,春桃好像只对拿起木偶后的那段记忆有些模糊,别的事情一概记得清清楚楚。
那么究竟为何会这样,是那个木偶本就暗藏玄机,还是春桃出现记忆错觉了?
她正思考着,就听见春雨在旁轻声提醒:“姑娘,吉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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