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头——您都不知道——今日上朝那些人拿我当琵琶弹——”
徐言人老消息慢,遑论孟清熙下狱一事,便是待孟清熙站到他家门口咚咚敲门,这才知晓她回京。
侍从扶着他起身时,孟清熙告状的喊声由远至近,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哎呀!怎能劳您迎接,快回去坐着。”
说着,孟清熙已挤开徐言身旁的人,自己亲亲热热地扶着徐言嘘寒问暖。
“徐老这些年有没有时常记挂着我呀?”
徐言呵呵一笑,眼尾皱褶里能酿酒:“殿下这是胡闹老夫了。何时回的京?”
“昨日夜里。”
“可曾休息好了?”
“并未。回府已是深夜,打点好府里事务早过了三更天,哪有空歇息,”孟清熙垂眉耷脸,“没成想,今日勤勤恳恳上朝还被一通弹劾——”
“瞧殿下的脸色也是,来,随老夫去听竹解乏。”
孟清熙的一腔苦水刚开了闸,便被徐言乐呵呵地堵上,自顾自地遣了唯一侍奉在侧的人,要孟清熙搀扶着他,慢慢走到府中的一片竹林院落。
“真是好久没来您这听竹院了。”
孟清熙扶着他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自己凑近去观察竹林,边看还边多嘴点评:“老头儿,您的竹林茂盛了不少啊,嘶······就是有些长到院子里面,把脚下的石板顶坏了,碍着您老行走,是不是该修整修整?对了,您府中伺候打点的人也太少,我知道你爱清净,可修葺园林的人总要定时请来。”
徐言仰靠在椅子上,听他这个后生反过来絮叨自己,缓道:“没了一个年年扛着锄头来挖笋的人,竹子不就长得繁茂如盖。”
知道徐言是在点自己,孟清熙没有不好意思,反倒嘿嘿一笑:“清明节前的笋最嫩,我明年一定来挖。”
徐言闭目不言,庭院内霎时只剩萧萧竹声,若泣若韵,任凭听者意。
他是孟清熙的老师。
先后福浅命薄,先帝登基不过两年便薨逝,留下六岁的孟清熙。过后三年,后宫才陆续有其他皇子出生。
三年里先帝亲自抚养独女,照他自己的童年给孟清熙都来了一遍,四书五经、书法治军,连骑射武功都没落下。
孟清熙才刚开蒙时,便请了一众翰林学士授课,并且让王公贵族适龄的孩子都进宫做她一人的伴读。
当年他任侍读官,底下学生就数公主顶顶顽劣,掏蛋打鸟斗蛐蛐,竟无一不作,上课总不见人影。
被逼的没法儿了,徐言命那些私底下斗蛐蛐的太监找来宫中打遍无敌手的蛐蛐,哪日把公主的“威武大将军”斗赢,哪日她才肯坐在书房练字。
不过没几日她又不知从哪个草丛捉到新的,他便得陪她再斗。
徐言以为,自己近年脑子糊涂,该忘了这些小事的。
可他还记得公主最厉害的那只蛐蛐,唤“明珠”。明珠死后,公主很是伤心了一段时日。
也不知那般怜惜生命的公主是如何克服恐惧,上阵杀敌的。
唉,不过适才她扶着他的时候,手劲确实比从前大了许多,这把老骨头险些遭受不住。
或许是自幼那般好动活泼,种下的因吧。
幼时好动顽劣不打紧,横竖是个公主,没人想着她能多博学出众。
谁曾料想,公主的课业回回在同辈之中脱颖而出,要与那国子监最拔尖的学生争第一,想来,也是个心思玲珑的。
所以他对这个学生是又爱又恨。
有回先帝允她出宫,他便带她到自己这听竹院来解闷,结果他阖眼听竹,她挽袖挖笋,二人命厨房煲了好鲜的一锅汤。
从此每岁春季,孟清熙总带着人来他的院子大翻特翻。
“老头儿快看!这像不像呼噜呼噜打瞌睡的你!”孟清熙蹲在竹子底下,身旁挖了土坑,双手沾满泥污,捧着一个仰面朝天的泥人大笑。
徐言闻言睁眼,瞧见这幕不禁摇头,他这傻学生哟。
他教授过多学生,慧极必伤的例子,见过一个,倒宁愿孟清熙傻下去。
“徐老,借您家膳房烘烤我的泥人。对了,我顺便瞧瞧午膳做好没,今日我便在此陪您老人家用饭,尽尽孝心,免得您无趣咯。”
孟清熙说得冠冕堂皇,毫不气虚,却捧着泥人脚下抹油溜走,生怕徐言不留她吃这一顿饭似的。
徐言坐在太师椅上,朝她的背影嘱咐让膳房加一道狮子头。
远远传来一句欣喜若狂的:“好嘞!——哎呦我的泥人千万别摔。”
徐言心道:劲儿是大了,人也清减不少,都没了幼时养尊处优那珠圆玉润的模样。
不过用膳时徐言就明晰自己多虑了。
孟清熙那叫一个胃口大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连吃了五个红烧狮子头,说着红烧不及清蒸鲜美,是一个没给徐言留。
“边关那般苦寒,殿下怎待得住?”徐言打趣。
“呜呜······”孟清熙喉咙里的尚未咽下,嘴里又咬了一口,无暇作答。
徐言开怀大笑,摇摇手示意她继续用膳。
孟清熙赴边后特意派自己府里最好的厨子来徐府,是淮扬请来的师傅,擅做清淡精细的菜肴,最符合徐言的口味。
这饭菜他吃了五年,自然没必要与孟清熙争,不过用了些羹汤便停筷看她埋头猛吃。
他这个学生,道是天潢贵胄却平易清简,说她豪放恣意也无微不至。
不论如何,她回京第一个登门拜访的便是他,连上朝的常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他还是很欢喜的。
有这么一位懂得讨人喜欢的学生,她想要什么,他总是要给的。
膳后,孟清熙心心念念的泥人也烘干了。
她一借到底,那些各地岁贡进献到宫里,先帝再赐入徐府的文房四宝如今摊在桌案,让她用来给烤好的泥人上色。
从前这些珍品徐言连碰都不让她碰,直言孟清熙手脚向来没轻重。
如今她能在泥人上绘制精细的线条,让他不由得刮目相看:“殿下真是长大了,如今也能沉下心来做一件仔细的事了。”
孟清熙笑而不语,唯恐气息呵到笔尖,吹干了颜料。
徐言这个年岁的老人就是容易陷入回忆,孟清熙没空回话,他又自顾自地想起什么:“不过论及丹青,在老夫的学生当中,还要数——”
“徐老头!”
徐言一回神,孟清熙连笔都搁下了,闷闷地盯着他,别扭半天才道:“不许你提那人。”
徐言迟疑问道:“殿下与飞景这是?”
徐言消息实在闭塞,难道以为她孟清熙和沈飞景的关系很要好吗?
“哪来的我与飞景,我是我,他是他。您别忘了,从前他见着我就绕道走。”
沈飞景出自世代簪缨的沈家,叔伯皆在朝中身居要职,父亲更是当朝内阁首辅,其势可见一斑,因此在孟清熙读书时便有机会日日入宫伴读。
孟清熙认为,父亲为了给沈家脸面,在选沈飞景入宫时说什么天赋异禀、文韬武略,是挑了国子监最优秀的学子为她伴读。
可事实在她看来,沈飞景就是让她相形见绌的参考罢了!
所谓“公主宁愿掏蛋打鸟也不肯念书”,实情是孟清熙不愿再被那沈飞景比了下去,毕竟他年长她几岁,多读了好多年书呢。
幸而她性格最不服输,暗自与沈飞景较劲,文章便写得越来越好,后来,拿着她与沈飞景的功课叫不知道的人瞧,旁人称赞她的次数占到一半。
再后来,沈飞景成了御前侍卫,不能为她伴读。
再再后来,她从深宫出走,获赐宫外的公主府,以为他俩终获自由。
公主府离沈府不过一条街,沈飞景又常在御前行走,却从未在孟清熙进出宫廷的路上出现过,可不就是避她如蛇蝎。
现下风水轮流转,她倒没法面对他。
“您大概不知他成了什么模样······简直是白面阎罗!”
孟清熙眉头轻锁,却还要在徐言面前强撑出笑模样:“算了算了,我不该拿朝堂的事情来叨扰您。”
徐言好似知道她在说什么,柔声道:“飞景那孩子······或许也有殿下不知道的难处。”
孟清熙只当徐言久离官场不知沈飞景的荒唐,况且上了年纪的他对自己的学生都纵溺不少。
于是跳上窗框,背过身兀自吹风,意思她不听徐言继续为沈飞景开脱。
其实孟清熙来徐府,原是想问清楚她远在塞北时听到的那些谣言,一想沈飞景今日都做了什么,徐言便是再巧言令色也没用。
“奸险巧佞”“专权贪揽”“滥官酷吏”,这些惊心动魄又含糊不清的字词,或许没有一条是冤枉沈飞景的。
她在外时多希望所有谣言只是传错了的佳音,沈飞景官职一日九迁,她本该为朝廷得用贤良高兴,但漫天的流言蜚语不可能不飞入她的心。
塞北的消息比之京城徐言的消息还要不灵通些,孟清熙是靠写信与京城联系的,早两年边疆安稳,后来战事吃紧,信件寄呀寄,不知是否没能平安送到京城,总也没个回音。
她不安心,所以外族求和后,便决定回京亲自看看。
风吹得孟清熙脸生疼,还不见徐言给她递台阶,让她坐回房中。
一回头,原来老人家又闭目养神去了,花白的眉须被屋外日头晒得近乎通透。
孟清熙蹑手蹑脚地跳下窗框,轻轻合上窗户,遮蔽猛烈日光。
她微不可闻地叹息。
老头儿,三年前巨变,您却去信阻止我回京,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与沈飞景有关,您怕我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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