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熙好端端地上个班,竟被拉去诏狱走了一遭,真是冤枉死她了。
早朝上,百官对于赵御史枉死,那叫一个群情激愤。
他的那些文官同僚全然没了面对沈飞景时的唯唯诺诺,恨得仿佛要与孟清熙当场同归于尽。
小皇帝吓到口不能言,直接推了身边的太监出来宣布退朝。
伫立于一片声讨的骂声之前,孟清熙面上无甚波澜,内心却止不住叹息。
方才整整一个时辰的群臣乱斗,尽管她自己也参与其中,但她不曾料到,堂堂天子竟毫不敢出言置喙,更任由沈飞景在御前信口开河,随意搬弄圣意。
孟清熙叹息,是因为她能猜到一些缘由,毕竟面对沈飞景那般的人精,连她都容易束手无策。
而当今皇帝登基时才十岁,如今不过三回寒暑,哪懂压制这帮各怀心眼的狐狸们。
她料想她这个弟弟在龙椅上,是如坐针毡。
孟清熙正想着,蓦地,不知从哪飞出一本奏折。
那折子是冲孟清熙来的,直直击中她的脑袋后,竟弹到那挡在皇帝身前的太监脚边。
这般大不敬,群臣见状,立马哗啦啦跪倒一片。
孟清熙被砸了脑袋,一反常态地没扭头去寻罪魁祸首,倒不顾礼节地拾阶而上。
她走至御座前,捡起那本折子。
大家一时止住朝她指指点点的动作。
这些人都以为她要把这本折子扔回人群中泄愤,唯有暗暗希望不要是自己做那“折下亡魂”。
他们都听说过的,孟清熙曾于百人之外取敌将首级,靠的便是将行军所用之长刀破空挥出,以刁钻角度一举把敌人头颅斩落。
若是那般力道落于他们脆弱的脖颈,只怕不死也伤。
不过,有些人只是后来耳闻此事,不知道她“破霄将军”的杂号正来源于此,是她豆蔻年华的封尘往事了。
时年廿二的孟清熙显然没有当年那般青涩冲动,只翻开奏折看一眼:哦,果然还是参她的。
被皇帝推出来的太监看着近在咫尺的孟清熙,她唇角骤然上扬的弧度比百官的怒火更让他瑟瑟发抖。
孟清熙就这么对软倒在御座的皇帝一笑。
“陛下,臣自请下狱。”
在旁的太监闻言,那绷紧的身子一下卸了劲,跟他主子一般瘫软——
原来不是要刺杀咱皇上啊!
孟清熙不知道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要知道了还得嗤笑一番。
笑话,她原想拍拍弟弟的小脑袋以示安慰,实在是分别太久,怕两人关系不似从前亲密才克制住自己的。
这就值当他吓得半死了?
入狱前,孟清熙只提了一个要求,希望皇帝派人彻查赵御史死因,还她清白。
孟清熙坐在牢中,众怒是得以平息了,可她的名声也是彻底坏了。
散朝后,长公主当众斩杀弹劾她的赵御史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比早几日她要回京的消息散播得还快。
天地良心,她上朝又没携武器,用什么斩杀官员,怀里揣着的半只胡饼吗?
想着,她双眸登时一亮,掏出冷得掉茬的猪肉胡饼,吃了起来。
吃的好啊,一想到吃的,打仗的伤也不痛了,旧情人也不想了,身陷囹圄也无所谓了,想得她忘情了也不知诏狱为何物了。
搜身的宫婢本来不敢让孟清熙留下吃食,她一作势发了疯要咬那宫婢的手,宫婢立马撒手。
她真像那话本里屡遭打击却又坚韧不拔的主角哇。
孟清熙异常感动地想着。
另一边厢的宫婢觉得奇了怪了,孟清熙要真是饿极了,又哪来那么大力气死拽着胡饼不放的?她与孟清熙拉扯僵持许久,最终只得恨恨放手,祈愿饼里不是藏了什么物什。
能藏什么呢?他们总把孟清熙想得那么可怖。
她甘愿来此,本就只是为了让那龙椅上的弟弟好做一些,况且她相信赵御史的死另有缘由,论不到她头上。
“放、放饭了吗?”隔壁牢房传来一声不敢置信的询问。
“没有,是不是猪肉的油香着你啦?你们牢里应该吃不了我这么好吧。”孟清熙晃了晃她手中的饼。
“噢······想也该是。惊扰贵人了。”语气不无遗憾。
三两句话后,那人不再出言打扰孟清熙,可她的饼还是吃不下去,因为这位牢友咽口水的声音实在吵到她的耳朵。
孟清熙隔着栏杆蹲到那人面前:“你是很久没吃饱饭了吗,说话怎这细声细气的?”
“饱饭么······早连一粒米都不给了。”那人似乎想自嘲地笑笑,却连这点力气都欠奉。
这话说的,孟清熙听不得有人说没吃饱饭,她在军营里最明了吃饭的重要,但凡只给士兵喝稀粥,他们的表现都会有气无力得多。
于是她手一伸,将胡饼递到那人面前:“喏,我早上啃了一半的,你要不介意——”
“不介意!”对方如闻天大喜讯,从原本一动不动的仰躺姿势挣扎着起身。
此时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人忽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起身握住孟清熙的手三下五除二地把饼吞进肚子里,像是此时不吃便再也没机会了。
那手脏得留了个黢黑的印子在孟清熙的腕上。
孟清熙侧首,来者身披大氅,阻挡了诏狱中本就微弱的烛火,她得仰脸眯起眼睛,方能看清那深长幽暗的眼眸。
这双眸子,也正一瞬不移地望着她,只是目光比阴冷的牢房还刺骨几分。
孟清熙记忆里,十多岁的沈飞景有一双亮堂炫目的眼眸,能助他百步穿杨,并且因着这双眸子,少年的模样看上去总是未语先笑,可招人喜欢。
沈飞景给已经勉强算作阶下囚的孟清熙行全礼,他在外的傲气到她面前总化作恭顺谨让。
从前凭两人的关系还可将这番恭顺看作意趣,现下只觉生疏。
他一转头,轻轻扬颌:“看守不力,让那贱囚冲撞长公主尊体。”
面色不显愠怒,用词却很不客气。
他罚今日所有当值看守每人三十杖罚,然后命人打开牢房,伸手掐住吃了孟清熙半个饼的那人喉咙。
“原想不管你,让你轻松一些地去。可惜,如今本官一刻也容不得你苟活了。”
孟清熙连忙起身阻止:“你想恐吓我,不必用他人性命。他方才什么也没做错,放开他!”
“他该死,”沈飞景唇边擒了一抹淡笑,对她,他的语气还算得上轻柔:“臣没必要恐吓殿下。”
“没人该死,”孟清熙险些荒谬到笑出声,但看清沈飞景眼里的杀意,她略略正色,认真道,“赵御史不该,他也不该。”
见孟清熙坚持,沈飞景松了人。
他一派自然,孟清熙却看出他眼角殷红,似是手下用的劲狠极了。
“既然长公主殿下要保其性命,那便拶指。”沈飞景吩咐下去。
拶指,是将犯人的手指挟在木条之间行刑。
“你——你凭什么随意在此动刑。这是诏狱,除非皇帝发话,否则谁也不能擅动囚犯。”
“这些小事不劳殿下操心,事后臣自会禀报。”
孟清熙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一阵气短:“那你是不是也要将我先斩后奏?”
“怎么会。臣是来宣告殿下无罪的,臣已命人处理了赵御史的尸首,没有人会知道他的死因。”
沈飞景顿了顿,后面说的话更是骇人听闻:“而臣决定,让他死于畏罪自缢。至于他的罪孽,自然是诬告国之皇亲重臣。如此一来,便再无人敢置喙殿下为官之事。”
不过多说两句话,他已要掩嘴轻咳。
孟清熙眉头紧蹙:“你这是何意?赵御史本就不可能死于我那一提,是你遣人下了毒手,对不对?”
沈飞景没有否定:“殿下救过臣一命,此番,便当作报恩。”
“救命?”
“殿下曾深入敌营,飞刀砍断敌将咽喉,只为救臣性命。”
说及此事,沈飞景的眉眼终于舒展,似是提到一件多么让他安慰的事情。
不过,他面上的笑浓烈一分,孟清熙便觉他神智丢失一分。
他这是要用一条无辜的人命为她保驾护卫!
“我八年前救你一命,八年来不曾向你索要任何回报,今日你说要报恩?”孟清熙觉得荒唐,“你有没有想过,我承不承你的恩!”
闻言,沈飞景盯着孟清熙的双眸渐渐晦暗,眼角却鲜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孟清熙最清楚如何激他,她就是要逼迫他,他越是情绪不稳便越容易暴露他今日到底意欲何为。
她不信沈飞景为了她的声名残害人命。
孟清熙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不过——
沈飞景霍然转身:“赵御史乃自缢身亡,送长公主殿下出宫。”
他扶门平缓喘息,不再看她,刹那一个转念,沈飞景又成了那位不动声色、高高在上的沈大人。
有人听命,引孟清熙离开诏狱。
她在昏暗的牢里充其量算转了一圈,屁股下的席子都没捂热,乍见疏朗天光竟觉刺眼无比。
借光一看,她腕上被那不知名的人蹭上的污渍,原来是发黑的血色。
孟清熙余光瞥见沈飞景也缓缓出来了,便道:“没想到,你这几年走的是这般血淋淋的路。”
“为人臣子,替殿下与陛下分忧乃本分。”
沈飞景在朝为官的这些年真是没白费,都学会对她打官腔了。
孟清熙摇头:“我上阵杀敌双手沾满血污,自觉死后要入阿鼻地狱。可我从未设想,也不愿你来陪我。”
沈飞景静默一瞬。
“殿下说笑,殿下功德千秋,余臣一人困囿便够。”
其实孟清熙很久没听他唤一声殿下了,只是此刻她不敢留恋,她怕了他如今的模样。
“你说八年前我救了你,实则你埋伏于暗处,根本没落入敌军手中,那日虽有冲动,但只要我军任何一人被擒,我都会前去营救,这是职责而不是救命之恩,与你无关。”
沈飞景没应。
“我方才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为了不再有下一位“赵御史”,她得跟他划清界限。
孟清熙从头至尾都没看沈飞景的神色,也不强求一个答复便离去。
沈飞景何其聪明,其实也不用任何聪明才智,仅凭他与她之间的默契,便该听明白了。
他在她心里,从此再无殊异。
“沈大人······沈大人!”
身后传来侍从惊呼,孟清熙闭了闭眼,径直出宫。
沈飞景松开掩唇的拳,一片濡湿血迹。
屏退那些想要搀扶他的人,沈飞景沉默目送孟清熙的背影。
年幼时她住宫里,他在宫外,离别的路两人走过那么多回,找不出一回如此,黯然仓皇。
孟清熙出宫后,站在人来人往的京城大街,忽觉她在塞北时心心念念的故乡是那么的空荡。
往常散朝后,群臣回家用午膳的回家,相约茶楼小聚的相聚,孟清熙虽限于是个女子而不受老迂腐的待见,但依她大大咧咧的性子,在朝中还是结交了不少莫逆知己的。
最热闹簇拥的一年,她于茶楼品茗,还会被人叫去对面酒家斗诗。
现下好了,她杀害重臣的消息不胫而走,尚未来得及平反,如今恐成京城第一大祸患,哪处也不会欢迎她了。
明明回京成了一件名正言顺的事,弹劾她的人也不敢张口了,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孟清熙嘴一撇,腿一抬,敲开了某扇紧闭的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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