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敏锐,却感受不到,寂静,空虚,和一股无来由的恨,像生根的钉子侵食血肉,在内里肆意生长。
他是只妖,名曰浪鸟,凶残、嗜血、天生乖戾……
可有个声音,自他生出迷茫时,就或远或近回荡耳畔,亲切、温柔,即便细想来陌生,但几乎确定,那是父母的声音,很暖,又很悲凉——
“孩子,不要追查我们的死。”
“孩子,不要被人发现你是妖。”
“孩子,不要吃人,打败**。”
不记得,什么也不记得,又什么也不好奇,像是一阵风,没有过去,所经却都是他的过往。
他不知道父母是谁,这是哪儿,发生过什么。
只是爬出这片阴影后,他回头看到,刚刚躺倒的位置,有两只比骆驼大的鸟,三头六翼,极力将什么护在身下,而他们自己早已化作枯骨,零散的羽毛仍留有新鲜的色泽,但漆黑的眼窝里空洞一片,却仿佛在注视着他。
山洞外有光照进来,他懵懵懂懂地走出去,半天才适应头顶的耀阳。
回头一望后,他顺着灌木林里鸟爪印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他饿了,揪着旁边的叶子嚼了嚼,很难吃,苦涩,他吐掉,继续向前,发现一只兔子,想去追,摔倒了,身上擦破了皮,他感觉到了疼,却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兔子跑了,他继续向前……
有一条不生杂草的小土道,有人类的足印。
远处是个岔路口,一条上山,一条下山。
他本就不知该往何处去,远远看着那岔路就停了下来,在原地站立良久,转身往回走。
忽然,他听到一阵异样的风声。
顺着声音回身望去,岔路口,一身洁白的人,带着斗笠,缓缓抬起手,指向了下山的路。
秋风忽烈,卷起残叶,阳光下,那个发光的白衣人,随枯叶的盘旋与碎裂,消失了。
小妖收回迈出的一步,向着下山的路走去……
他很晚才意识到,那个一身洁白的家伙,会困住他的一生。
那迈出的一步,那奇怪的白衣人,是他漫长人生的,不经意的开端。
下山以后,是个热闹的小村子,他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捡回了废弃的猪窝,有那个不像样的“家”。
“小哑巴,你有名字没?”
他没回答。
“那我给你起一个?我叫大雨,下雨的雨,让庄稼生长的雨,那你就……大土?难听……小土?小苗?小……云?”
听到云字,他抖了一下,一个名字冲出脑海。
“咋了?”男孩儿蹲下身来,“冷吗?”
他依旧没有回答,缓缓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心口,又指了指天上的云。
“心……云?”
他摇摇头,比了个怀抱的动作。
“怀云?”
听到这两个字,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眼中的空洞好像被填满了。
他点了点头。
他好像,是有一个名字,这两个字无数在他脑海里翻腾,好像一直警示他不要忘记。
他叫怀云。
那个小人类会给他偷来糖,还学着木雕手艺,常说着,只要能学会这门手艺,以后就不用靠偷来活着了,等学会了,他也把怀云教会。
怀云懵懵懂懂度过了一段平静的岁月。
那是第一场春雨后的夜晚,大雨迟迟没有回来,怀云没有睡,数着天上的星星,数到第三十九遍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他跑出去,看到大雨一瘸一拐,潮湿的土腥味中混杂着血腥,他去扶,摸到一手黏滑。
“没事,回家……”
大雨冲他笑了笑,眼睛在月光下依然亮晶晶的。
大雨说,他帮别人修房顶摔下来了。但怀云知道,他偷东西被人打了,打得很重,耳朵里都在冒血,腰更是怎么也直不起来。
大雨说他擦一擦就好了,随后他躺在茅草上,像是睡了。
怀云面朝上躺在他旁边,没睡,时刻听着他的呼吸。
呼吸声似乎变弱了,怀云坐起来,也在同时,大雨啊了一声,然后死了。
他不知道怎么办,在男孩的尸体旁坐了两天一夜。
第三天夜里,怀云选择了出门。
夜已经深了,没有灯光,没有人声,一切都沉寂在无边的睡梦中,怀云也迷失在这无边中。
无边的黑突然有了一点白,像月光落下的一角。
他看到路尽头,有个白衣人,异常光辉,朝他指明一条路。
怀云没有犹豫,向着那边走去。
那个神秘的白衣人到底是谁?他来不及想,也没有探究的**。
只觉得,只看一眼身影就忘不掉……
走着走着,他看见一个老人下肢上着起火,下意识帮忙扑灭。
老人眼含热泪感谢他,认出是大雨在养的小孩儿,把他送回了猪圈,才发现大雨已经死很久了。
两人把男孩埋在了后山。
老人叫张川平,他收养了怀云。
他会时常带着怀云上山上采果子,挖野菜,认识些草药,采来去卖。
白天烧火做饭,动作笨拙勉强,总是把火引到自己身上,眼睛越来越花,脑袋越来越浊,菜里也不放盐,经常抓把土就放进去了。怀云于是总是多干些活。
夜里,张川平心疼这么小的孩子,总是一边帮他按摩一边陪他说说话哄他睡觉,怀云开始很抗拒这种肢体接触,慢慢发现,这按摩手法能让他十分安心十分舒服。
一老一小,互相搀扶,张爷平日里待邻和善,有了村里人的帮助,本似落叶的他们,等来了又一个秋天。
那天夕阳很红,秋天似乎很多晚霞,每天都很美。
怀云卖完草药,有一丝期盼,能和张爷再次欣赏一次美丽的晚霞。
他看到张川平坐在门旁,面朝太阳落下的位置,金红色的光落在他脸上,他嘴角似有笑意。
怀云走近,凝望着他脸上的余晖。
今天晚霞没有昨日好看。
张爷走了。
趁着夜深,怀云独自一人把张川平也背到后山,因为他说过,大雨这个孩子很好,就是没人疼爱,才喜欢偷东西,他想下去好好陪陪他。
后山又多了个土堆。
后山不仅有两个土堆,往密林里走还有个隐蔽的山洞,洞内是他的父母。他一点点往回走,想躲回那个山洞,直到阴云席卷头顶,倾盆大雨。
只有一个念头,从他睁眼时就缠着他——
我不属于这里。
可我又属于哪里呢?怀云跑得很快,像是想抛掉这些烦恼。
雨停了。
在他即将逃离这个村子时,那个翩翩白衣再次出现,手指指向一片小荷塘,怀云停下脚步,没有急着过去,站定下来盯着他。
那白衣人连头发都是白的,看着他,再罪恶滔天的人都想悲悯众生,那是种纯洁的净化力。
到底是谁?
怀云没有过多停留,缓步走向小荷塘。
说来真是巧,他恰好截住了一个人贩子,救下了一个女孩,女孩父母痛哭流涕,收留他回家住了一晚,拿出好菜招待,还烧水帮他洗澡。
第二天,怀云要走了,正在门口,一家三口朝他挥手告别,鞠躬致谢,他慢慢勾起嘴角,还他们一个笑容。
他看到空中虚无的白,没有云,又都是云。
他看到衰草颓废的身子。
他看到冬天挎着装满死亡的口袋一点点迫近。
他看到世间万千,却看不透万千世界。
看不到,自己何去何从,归属于何处。
他呆站在那里,一站就是一上午。于家人看他可怜,把他留在了家里。
他什么家务活都会干,五谷杂粮分辨得清,烧火也熟练,还会进山采草要换钱,三口之家变成四口之家,竟然不仅毫无负担,还倍感轻松。
连年丰收,也不必担心口粮,他们好像真成了幸福的一家人。
怀云会给妹妹刻木雕,猪牛羊,越来越栩栩如生,家里人生病也会对症采药,小伤敷上药包扎好几天就痊愈了,卖果子和草药挣的钱,还会用来给家里人买糖吃,直到妹妹长了虫牙,他才不再带回糖。
日子很幸福,这个家持续了五年,他以为,还会持续五十年……
直到连妹妹都高过了他,他仍是八岁孩童的样子。
当有人察觉他没有长大,他越来越少出门,只是一味在家做家务,家里三人觉得他是得了什么罕见病,想带他出去求医,他怎么也不同意。
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有一天,他发现仙家的捉妖人进了村子,是抓村西头害人的鼠妖的。
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是的,他是一只被世人痛恨的凶妖,他生来便知。
那天,他早早准备好了腌制的萝卜黄瓜,熏好的鱼,煮出了家里人一天的米饭,炒好的菜,劈了一大堆柴,摘了一大筐新鲜果子和药材,在天晴的日子里洗好了被子床褥枕套,晒得暖暖的。
然后,消失了……
村里再没有这个孩子。
后山多了个守陵人。
云彩不重样,四季又轮回。明媚又黯淡,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万物生长,欣欣向荣,天也在一点点长高,地也在一点点拓广,物与我皆无尽也。
直到那个白衣人,又出现在远远的土坡上。
仍然明媚耀眼,白衣裳发着光。他指了指下山的路。
怀云没有动弹,默默望着他,一直等那个人放下手,随一阵风消散。他就那么静坐着,没再去任何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遵循那个白衣人的指示。
命运从此开始涓涓流淌。
第二天,五个捉妖的仙家来到后山,当怀云注意到他们时,自己已经被阵法围困了。
他们拿出法器,怀云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这些人要拿自己干什么,只是静静看着眼前拿着武器的人。
他发觉自己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甚至是自己本身。
还是那种感觉,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
那五个人还谨慎地打量他,见对方根本不害怕也不逃不躲,直接撒出一个网,罩在他身上。
网收,怀云被捆了起来,倒在地上,那网是什么法器,使他浑身像烧灼一般疼痛。
“他是傻了吗?”
“小心点!”
“太小了,再养大点。浪鸟的羽毛价值连城。”
“那啥时候杀他炼丹?”
“再等等,再等等……”
一片叶子自高处飘落,落地前的刹那,怀云脑子忽然转起来。
他想起大雨用捡来的被子把他裹起来,想起张川平赶走他身边的蛇,想起于家人夸赞他做的饭好吃……
有一刹那,他觉得,这样生活蛮好的,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干嘛,但是死后世界更不可知,如此看来,活着也不错。
所以,活着本身就是为什么而活的答案,对吗?
他突然不想死了。
他想刻木雕,也想吃糖,想走在那条从集市回到土房的路上,想泡在热水里吹身上冒的热气,想热锅里的菜。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很温柔地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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