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讲个故事吧。”
谷雨话语似月光般清而轻，怀云知道大人几乎要睡着了，以同样轻柔的语言缓缓讲着：
“从前有一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鸟，飞呀飞呀飞，迷路了……呜呜呜，谁来可怜可怜我呀？谁来救救我呀？我要这么飞到什么时候？这时候，一个神明从天而降，告诉他，找到玫瑰中的太阳，就能找到出路……”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谷雨反应，而对方只是均匀地呼吸着。
“小鸟于是飞进一片玫瑰花丛，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太阳，因为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太阳，于是问他的神明太阳是什么样的？神明便送了他一颗太阳。小鸟对照着这个太阳的样子在花丛里继续寻找，又找了三天三夜……他心灰意冷，神明却在此时笑了笑，将太阳装进一朵玫瑰花心，跟他说，这不就找到了？于是小鸟明白过来，自己的出路，就是这位神明……”
很轻一声，像露水滴落，谷雨笑了。
不是平日中的笑容，是一种让怀云觉得他从神变成人的一种笑，他心里动荡一下，泛起涟漪。
笑着笑着，谷雨叹口气，“谢谢你的故事，我很开心。”
怀云心扑通扑通跳，“我的荣幸，大人。”
“你心跳吵到我了。”谷雨低声说，听着怀云赶忙调整了呼吸，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你可以直呼我为谷雨。”
“尊卑有别，大人。”怀云摇摇头。
“……”
夜风轻薄。
直到夜深，万籁俱寂，谷雨似乎已睡深了，怀云小心将他放到床上，盖好被。
这一晚，似乎就在此刻凝滞了，山也清，树也静。
“晚安，大人，好梦。”
怀云用那双颤抖不止的手合上门。
门缝外又传出他的声音:
“我会等您没有喝醉时，真心相待。如果真有那个时候，我会比您想象中的更疯狂，还望海涵。”
月光被门夹断。
“傻鸟……”
谷雨嘟囔着，枕边是一个木雕。
栩栩如生，仿佛有血肉一般，神明半合的眼俯瞰人间，似悲悯，又似漠不关心。
那是怀云在这漫长的两百年间，习得的不多的“好处”之一——雕木，虽然只会雕一个人。
“这个故事，你在第三十六年第六场雪时，和我讲过了……”
谷雨指尖轻轻划过木雕脸庞。
“我记得的……”
第二天清早，山上神使集体认为昨晚闹鬼了，白欢神情夸张地讲述了昨晚那奇异东西是如何绕山顶飞了五十多圈，撞到了她门前的大柳树，刮走季笑川四匹马，连根拔起花岳的向日葵，掀翻宋若宁的鱼缸，吓晕了闻声探头的苍无物，还顺带揭了苏方的房顶……
宋若宁的脸有点白，有点黑，又有点青，其实还带点红，非要说的话，又包含了紫……他微笑着眯起眼，后槽牙的摩擦声仿佛是猛虎咬碎了猎物的头颅，令在场所有人不寒而栗。
“所以，我昨天钓的那只足足七斤重的大鲫鱼，死于高空坠落，至今都拼不好，有人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我的马……”季笑川表情比较空。
“我好不容易长大的向日葵。”花岳颜色比较单一，只有黑，“全山最阳光的活物也死了。”
“我的马……”
苏方看着这一山两百来岁的绝望老人，也来不及心疼自己的房顶了，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投向了身旁沉默不语的怀云。
“这到底怎……”
“嗯？”
苏方刚一偏头，就正好看上了怀云眼底的黑眼圈，赶紧把话咽了回去，又把脑袋正回去，然后怀疑自己看错了，偏头又扫了一眼，再赶紧把目光正回去，最后斜眼儿盯了一会儿，确定他一晚没睡。
完了，好像知道真相了……
苏方赶紧把头低下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害怕下次消失的就不只只是自己的房顶了。
是的，怀云昨晚失眠了。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心理，一边欣喜怀念的生活重归正轨，一边因为大人的挑逗情绪大起大落，看不透对方到底把自己当做什么，因而无比胸闷，于是忍无可忍之下，化出真身，围着山顶疯狂飞，试图把烦恼撇到身后。
结果早上才发现自己成了罪人。
还好这时候，清风客的传令讯号发了过来，金叶子在众人面前化作金灿灿的文字，虽然那字抽象无比，但看出是叫怀云过去。
他得以暂时回避一下这场调查。
“大人，您找我？”
怀云半跪下来，余光偷瞄谷雨神情。谷雨倒是像不记得昨晚发生什么，正背对着他将幅画挂在床边墙上。
“嗯，先进来吧。”他正端详着画中山林与女子，怀云也发现那是酒馆中的画，没想到大人顺回来了。
“大人，这画是……”
谷雨转过头，微笑看他，“是酒馆里的，这画已成精怪，颇有灵性，又与我有缘。”
怀云望着画内娇羞女子，不是很乐意，“既已成精怪，置您室内岂不危险？”
“你不也是只妖吗，”谷雨乐了一下，“你现在也置于我室内，看来我是被前后夹击，的确危险。”
“啊不是……”怀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打趣的话。
“那你也搬进来住吧。”谷雨突然说。
“啊，啊？这……这，有些……”
有些太妙了啊！
于是真的搬进去住了。
谷雨取出一沓纸，上头是难以辨认的独创字体，他把这递给对方，告诉他，这是他刚来山上需要向各位神使请教的东西。
怀云细细打量一番——向白欢请教剑术和仙门道法，向苍无物请教史学药学，向季笑川请教肌肉耐力和人间民俗，向宋若宁请教医术和钓鱼，向希言请教书法诗词和酒，向花岳请教……
他翻看下一张纸，瞬间被密密麻麻的字震惊到。
给向日葵培土防倒伏、铃兰分株移栽、茉莉修剪残花、柳树插扦育苗、松树防松毛虫、高粱酒二次蒸馏、米醋翻缸、雪里蕻腌菜倒缸、给鸡雏断喙、牛马蹄铁更换、茄子搭架绑蔓、土豆培土防青头、菠菜间苗、发面、炼猪油、晾晒萝卜干、喂猪以及母猪产后护理和母猪产后心理调和，除草，灌溉，种玉米、大豆、花生等，收庄稼，冬天小麦防冻，种植并护理豆角、茄子、土豆、西红柿、菠菜、卷心菜、生菜、香菜、大葱、大蒜等，烧火做饭，煮粥，煲汤，爆炒，小炒，清炒，包饺子，下面条，煎肉煎蛋，蒸鱼，蒸肉，蒸包子……
他又翻开下一页，还是密密麻麻的字，在下一页仍然如此……
怀云倒吸一口凉气——这座山没有花岳真的不行。
“大人，我会努力的。”他将纸贴在胸口。
“嗯，那就去吧，你和苏方做个伴。”
“是。”……等等，苏方？
怀云猛一抬头，正对上谷雨戏谑的眼神，“善待你的同伴，这也是堂必修课。”
“……一定。”
说不上讨厌他。怀云深呼吸，回忆起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不就是，半夜偷摸爬过清风客大人的床吗，也是可怜孩子，没必要有那么大敌意…………可是他爬大人床啊！还骑在大人腰上！他怎么敢的？！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
“小花儿！大人给我来了封信，这写的都是什么呀？”
白欢破门而入，花岳一口茶喷出来，嘴角抽了抽，“来访要敲门……”
仿佛没听见一般，她咦了一声:“小宋也在呀，巧的很巧的很，快帮我看看这信上的远古字画的是什么呀？”
宋若宁无奈笑笑，拿过来看了两眼说:“是大人希望我们当好夫子，教导两位孩子。信上说希望你能教他们剑术和仙门道法，尘埃落定后，会送你回到最想回的地方。”
“尘埃落定？最想回的地方？”白欢思索一阵，忽然恍然大悟般，“原来大人知道我想去赌坊！”
“朽木不可雕也……”花岳叹了口气。
宋若宁看向花岳“花兄，对于‘尘埃落定’，你有什么高见？”
花岳在茶热气中抬眼，“咱们猜的没错，人间将夜，大战在即，清风客大人为我们准备好了退路。”
白欢哦了一声，“原来是来谈这个的。所以打算怎么办？静观其变，顺水推舟？算了，反正你们又不会跑，那准备和大人交谈吗？”
“先不，大人说的时刻还没到。”花岳皱了皱眉。
宋若宁附和道:“我相信大人的决策，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行吧，”她耸耸肩，“一家人不谈两家话，干就完了！”
世间千万条暗河同时汹涌，在某处汇聚成流，又在某处奔流入海，终而蒸腾九霄。
“哦对了，”白欢一拍手，“这两天仙门各派又开打了，大概是想一鼓作气拔除洄真教，昨夜打得挺凶，就在古铧镇。”
“古铧镇内庙香火鼎盛，绝对是提前设置好钓洄真教的饵，几乎是教主一现身，仙门就赶到……”花岳道。
宋若宁罕见皱眉，“百姓明明不知情……多么下流的正派作风。”
“被逼无奈罢了，”花岳叹口气，“洄真教简直比毒蛇还滑，比鬼魅还隐……”
“被逼无奈？呵，这算什么理由？”
“但是近年来气焰消灭不少不是吗？”
“是好事。”
“但愿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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