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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恶(46)

北斗阳明贪狼星君的一生,曾两世为人。助他踏入仙门的,是他的第一世,使他名扬仙门的,是他的第二世。

天生紫微星,降入帝王家。

第一世是他原本的人生,从小拥簇在锦衣玉食之中,父王母后相敬如宾,朝臣清和,四海升平。帝王早逝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天下的主人。

他很像他的父王,包括早逝,继任十五年,他死在了公文案牍里,时年三十有二。死后灵魂飞升,化为了遥远夜幕上一颗普普通通的星星。

因为太过顺遂平淡,第一世在命簿中的笔墨并不多,最终也只帮他得到了一个星官的位置。

但这位新入仙界的星官很勤勉,短短百年,又收拾收拾准备飞升了。

跌宕起伏的第二世是他的劫,天劫。

这一世他不再有幸生于太平盛世,也没能生在帝王之家,甚至不是嫡生,也不是长子。父亲的子嗣很多,他湮没其中,似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值得父亲注意到他。

卫桓,是他的名字,在他心里,这是父亲给予过他最有人情味的东西,不带权势,不含利益,只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

父亲是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当世枭雄,权势滔天,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是次子,见证了父亲一生戎马的开始,这意味着,他的出生和童年都发生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自他记事起,要么是在军营里,要么是在马背上,背后的战争随时可能夺去他的性命。

为了活下去,他五岁学习骑射,六岁知射,八岁而知骑。在人还没有马背高的时候,冰冷的箭矢就一次次磨破了他的指节。

长子卫脩是他唯一的哥哥,兄弟二人虽然不是一母所出,关系却敦善和睦。沸腾的战火凝结手足之情的同时,也在须臾之间将其撕裂——

十岁那年,父亲的风流债使得手下一名大将反水,叛军夜袭,战争来得猝不及防,父亲也因此经历了军事生涯中一次十分惨烈的失败。

在那个血流漂杵的夜里,年幼的卫桓是被惨叫声惊醒的,他冲出营帐,满眼都是迅疾的火光,刀枪剑戟的声音不绝于耳,血在喷溅,马在哀鸣,四下糟乱成混沌的一片。兵戈的冷铁一次次劈入兵士的身体,卷了刃依旧大杀四方。

十岁的卫桓第一次慌了,他想寻求父亲的保护,可父亲根本顾不上这个儿子,因为他自己都被流矢射中,浑身是伤,在逃窜之中,坐骑甚至都被射死了。

过早学习的骑射给了卫桓自保的能力,慌乱中他有幸乘马逃脱,可他唯一的兄长卫脩却因为把马给了父亲而死在那场战火里。

那一夜,他成为了父亲的长子,可他并不开心。也正是从那一夜开始,父亲似乎对他更冷淡了。

两个儿子,一个因为救自己而死,一个却跑得比谁都快——父亲的心是从那一刻开始变冷的吗?

因为兄长之死,卫脩的养母、父亲的正妻愤然和离,卫桓的母亲因此被扶为正室,他也因此更上一层,由长子成为了更尊贵的嫡长子。

可是父亲依旧对他不冷不热。

他没有出众的容貌,引不来旁人的注目。在父亲的众多子嗣里,他不是最聪明的,不是最有文采的,也不是最会打仗的,他有太多不被父亲关注的理由,他心里很清楚。

卫舒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弟弟天资过人,惹人喜爱,从小就有神通之称,他很喜欢这个弟弟,父亲也十分钟爱这个小儿子。

可惜慧极必伤,弟弟永远活在了十三岁。他很悲痛,流着泪为弟弟写了一篇耒文,耒文里写了弟弟美好的一生,写了自己排遣不尽的痛楚,控诉上苍不怜惜幼子不眷顾生命。

父亲更难过,卫桓想要安慰他,可父亲没有看他,而是红着眼睛说:“这是我的不幸,却是你的幸运。”

父亲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了他。

因为不喜欢,所以不在乎,是么?他很想要父亲能够多喜欢他一些,哪怕一点点就好。

不幸的是,下一个被父亲喜欢的儿子,仍旧不是他。幸运的是,那个人,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卫临。

弟弟是上天的宠儿——他出生时,天下已不如从前那般战乱频生,他是在安稳太平中长大的;他承袭了父亲耀眼的文采,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父亲见了他的文章都忍不住啧啧赞叹;他生得好容貌,众人皆赞他神清骨秀,有第一眼就令人瞩目的能力;他虽生在权势富贵之家,却全无纨绔子弟的架子,而是一位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性情随和与人为善,随身之物从不崇尚华丽。

面对这样美好的弟弟,卫桓是自卑的。他穷极一生想要追寻的东西,弟弟似乎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父亲很少过问他这个嫡长子,大把的爱全都给了弟弟,父亲甚至忽略了他嫡长子的身份,甚至在他还是个军队副手、什么名衔都没有的时候,就给弟弟封了侯,赐封地,为弟弟广纳天下贤才做属官。

卫桓也渴望父亲能够给他什么,可他不能主动去要,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一定能要得到。

正因如此,他对周围人给予的善意显得格外珍惜,父亲的一位谋士杨先生送给他一把宝剑,他一直小心珍藏着,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视杨先生为挚友为亲人。

可是在夺嫡之争里,杨先生选择了弟弟卫临。

一直以来,卫桓都秉持着默默无闻的性子,父亲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父亲给了他副手的位置,他就兢兢业业,在父亲出去征战的时候替他守好大本营。

然而后来,就连副手的位置被弟弟取代了,父亲在临行前,让弟弟好好留守大本营,还拍着弟弟的肩膀,像一位寻常的父亲勉励自己的孩子那样,希望他好好努力,希望他青出于蓝胜于蓝。

卫桓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嫡长子的虚名。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收敛自己的情感,变得攻于心计城府深厚,他开始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哪怕受伤害的是自己的亲人。

动心忍性,韬光养晦,明争暗斗,他一步步走过来,走到了父亲身边。

最后一战,在他和弟弟之间。所谓夺嫡,争的是权,也是父亲的喜爱,在这件事上,他其实没有胜算。

后世之人皆知,最后登上尊贵世子之位的人,是卫桓。

可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向深孚众望的卫临会突然失去父亲的宠爱——

就像世人不知道,为什么卫临会在酒后乘着马车走御街、过司马门,而这条路这道门,只有天子和当时享有“天子之制”的父亲才能走。

就像世人不知道,为什么卫临会在被父亲委以重任,在率兵前去解救叔叔曹仁的当天,喝得酩酊大醉起也起不来。明明从前代替哥哥卫桓留守军营时,他还兢兢业业不曾出纰漏,却突然一反常态,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公然犯错。

卫临让喜爱他的父亲失望了,这使得一向不出彩的卫桓开始走向权力中心。

阴郁多疑,矫情自饰——这是后人对他一生的写照。

被立为世子的那一天,他压抑、隐忍、克制了多年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他大笑着,搂着大臣的脖子问:辛君,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他已经记不得上回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了,但那一日,那一刻,他将终生铭记。

可在世人眼里,他的开心是不合时宜的。世人批判他,说他仁孝不足,这时候更应当悲戚父亲的老去;说他任重道远,政事繁重应当及时肩负起身上的责任。

他不在乎,因为他成为了父亲最耀眼的儿子。

可三年之后,父亲病逝了。

死讯传来,他呆坐了很久。天黑下来的时候,他扼袖蘸墨,为父亲亲撰祭辞。没有时局感叹,没有警词教化,而是完完全全的从心之言。一曲短歌行,四句一解,共六解,他擎着烛火,来到父亲灵前抚筝而歌——

“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神灵倏忽,弃我遐迁。靡瞻靡恃,泣涕连连。

呦呦游鹿,草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枝。

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

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

长吟永叹,怀我圣考。曰仁者寿,胡不是保。[1]”

父亲亡故后,大业落在了卫桓的身上,复兴国力和统一山河是父亲的遗志,也是他往后人生中唯一的目标。

他要做天下的王,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

同年,他废掉皇帝自立天子,追尊父亲为武皇帝,做了父亲想做却没敢做的事,

所有的弟弟中,卫桓最喜欢的,是自己的亲弟弟,最嫉恨的,也是这个弟弟。他想要杀了弟弟,却没有罪名,母亲在世,他不能做得太过分。

为了限制弟弟的权势,他多次迁徙弟弟的封地,削减弟弟的亲兵,使其成为所有亲王中亲兵最少的一个,弟弟给他写了很多封信,他从来都是置若罔闻。

常年迁徙奔波,弟弟的身体变得愈发恶劣,此为身伤;兄长的打压使得他一生壮志难酬,此为心伤。在兄长的防范、猜忌和限制之下,卫临在人间七月流火之际,郁郁而终,

翌年五月,暑盛,卫桓撒手人寰。

与此同时天降祥瑞,紫气东来,一无名星官渡劫归来,入主北斗宫,成为了大名鼎鼎的北斗阳明贪狼星君。

历劫不是游戏人间,一场大梦,有幸的人走得出来,不幸的人困囿其中。这位仙君此前籍籍无名,此后他的命运,将因这次历劫而彻底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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