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几乎无眠。
林白榆在宽大柔软的床上辗转反侧，直到窗外的天际透出熹微晨光。
陌生的环境，未知的前路，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冰冷眼眸，在她脑中交替浮现。比起不安，一种更为灼热的情绪——名为“斗志”的火焰——已然在她心底燃起。
天刚亮，她便起身。镜中的少女脸色尚存一丝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淬炼出的星辰。她仔细洗漱，选了一条样式简单、质地柔软的连衣裙，让自己看起来清爽干净，又不至于过分刻意。
根据昨晚有限的观察和管家只言片语的介绍，她大致摸清了这座宅邸的作息。江序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清晨通常会进行短暂的晨练，随后在七点半准时用早餐。
七点二十五分，林白榆深吸一口气，走下旋转楼梯。餐厅里弥漫着咖啡与烤面包的香气。长长的餐桌尽头，江序已经坐在主位。他穿着灰色的运动服，头发微湿，额前几缕碎发随意搭着，比昨日西装革履时少了几分压迫感，多了几分年轻的锐气，但那周身萦绕的疏离氛围却丝毫未减。
他正低头浏览着平板上的财经新闻，修长的手指偶尔滑动屏幕，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虚无。
林白榆放轻脚步，在离他几个座位远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江序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完全沉浸在他的信息世界里。
佣人安静地为她布菜，标准西式早餐：煎蛋、培根、烤吐司、一杯牛奶。营养均衡，却像酒店自助餐般毫无个性。
餐厅里只剩下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屏幕被滑动的细微声响。这种极致的安静本身便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林白榆小口吃着食物，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直接开口搭讪？太蠢，必定被无视。
装可怜博同情？更蠢，只会显得廉价且目的性太强。
她需要一个自然的，不露痕迹的切入点，一个能引起他注意，却又不会触发他防御机制的方式。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餐桌，最终落在他手边那个纯白色的骨瓷杯上。里面是黑咖啡，没有任何糖或奶的痕迹。联想到昨晚花房里的清茶，这个人，似乎偏好纯粹到极致、甚至带着苦味的东西。
这时，管家轻步走进，低声对江序说：“先生，今日十点与海外分公司的视频会议资料已备妥，放在您书房了。”
江序几不可察地颔首，算是回应。
林白榆心念微动。机会或许来了。
她放下喝了一小口的牛奶杯，声音不大，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和礼貌：“那个，江——”她顿了顿，像是斟酌了一下称谓，才选了个最稳妥的，“江先生。”
江序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住了。他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像是在等待下文。那双眼睛依旧深邃无波，至少，他“接收”到了她的信号。
林白榆放在桌下的手微微蜷紧，脸上维持着镇定，甚至努力挤出一丝不好意思：“我昨天来得急，好像有一本很重要的复习资料，落在原来的家里了。是一本数学竞赛的真题集。下午我能请一会儿假，回去取一下吗？”
她刻意强调了复习资料，试图塑造一个积极好学的形象。
她撒了谎。那本书并非不可少。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创造一个合理的，需要外出的理由，并试探他对自己行动边界的态度。
江序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两秒，漫长得让林白榆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
他徐徐开口，声音清冽，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址告诉管家，他会派人取来。”
直接，高效，不留任何商量余地。同时也彻底杜绝了她想借机外出，甚至可能“一去不回”的任何潜在风险。
果然，铜墙铁壁，密不透风。林白榆心里一沉，但脸上立刻浮现出感激的笑容：“这样会不会太麻烦您和管家先生了。”她表现得像一个因为给别人添了麻烦而深感不安的少女。
江序没再回应，重新低下头，视线回到了平板上。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对话，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
第一次主动试探，看似无功而返。但林白榆并不气馁。至少，她让他对自己说了除“嗯”之外的话。而且，他处理问题的方式，让她更清晰地感知到了他的控制欲和不喜欢计划外麻烦的性格特征。这些都是有价值的信息。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江序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利落，随即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经过林白榆身旁时，林白榆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也跟着站起身。动作略显急促，手臂“不小心”带倒了原本虚搭在餐盘边缘的银质小勺。
“叮”的一声脆响，勺子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声音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林白榆低低轻呼，立刻弯腰去捡，脸颊适时地泛起一抹红晕，带着十足的窘迫。
江序的脚步停了下来，垂眸看着蹲在地上拾取勺子的她。
林白榆捡起勺子，站起身，有些无措地拿着它，抬头望向江序，眼神里充满了尴尬和歉意：“对不起，江先生，我太毛手毛脚了。”
她在赌，赌这种世家子弟最基本的教养和绅士风度。他再冷漠，面对一个“无意”犯错且已充分表达歉意的“客人”，总不至于完全视而不见。
江序的目光从她泛红的脸颊，移到她握着勺子的、纤细的手指上。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眉宇间极轻微地蹙了一下，似乎不喜这种突如其来的，打乱秩序的插曲。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任何责备的话，只是对候在一旁的佣人平淡地吩咐：“换一套。”
“是，先生。”佣人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更换了餐具。
江序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餐厅。
林白榆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同时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她成功制造了一个小小的互动，但他的反应未免也太过于平淡了。
她不知道的是，江序走出餐厅后，并未立刻前往书房。
他在走廊的转角处停顿了片刻，脑海里莫名闪过刚才那一幕：少女蹲在地上，脖颈低垂，线条脆弱，抬起头时，那双大眼睛里盛满的窘迫底下，似乎飞快掠过了一抹狡黠？
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吗？
他摇了摇头，将这微不足道的疑虑驱散。一个暂时寄住在此的孤女，不值得他投入过多注意力。他还有无数重要事务有待处理。
餐厅里，林白榆重新坐下，看着面前新换上的光洁餐具，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尽管反应冷淡，但他毕竟停下了脚步，并且做出了明确的处理指示。这种细微的差别，对于江序这样的人而言，或许已算是一种破例。
她拿起新倒的牛奶，温热的液体熨帖着微凉的指尖。她意识到，面对江序，不能强攻，只能智取。猛烈的攻势只会引起他的警惕和排斥。她需要的是“润物细无声”，是像藤蔓一般，悄无声息地缠绕，待他察觉时，已难以轻易剥离。
上午的时间，林白榆乖乖待在房间看书——这次是真的拿出一本从家里带来的习题集。但她心思并未完全沉浸其中，更多时间是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梳理着江家的布局、人员动向，以及江序可能出现的路线与时间点。
午餐依旧沉默。这次，林白榆没有再主动开口，只是安静进食，偶尔会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悄悄打量他。她注意到他用餐仪态极佳，但速度很快，仿佛进食只是为了补充能量，而非享受。
饭后，江序照例去了书房。林白榆则按计划找到管家，表示想找些课外书阅读。管家对她的请求有些意外，但还是客气地将她引到了二楼一间布置成休闲阅览室的小书房。
这里藏书颇杂，文学、历史、艺术各类都有。林白榆目标明确，她仔细搜寻，最终在一个书架的角落，发现了几本乐理基础和古典音乐鉴赏方面的书籍，旁边甚至还有一台老式黑胶唱机和若干唱片。
她心下一动。昨晚花房一瞥，他手边那本书的封面，似乎正是一位著名作曲家的传记。这会是他的兴趣所在吗？
她抽出一本有关于古典音乐的书籍，拂去封面薄尘，决定就是它了。
下午阳光正好，透过落地窗将客厅晒得暖洋洋的。林白榆抱着那本音乐书，窝在客厅靠窗的沙发里，姿态认真地“阅读”起来。这个位置，是连接书房、楼梯和主入口的交通要道。
她估算着时间，江序下午通常会外出处理公务。
不到三点，书房门开了。江序已换上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更显肩宽腿长，清贵逼人。他一边走一边与身旁的助理低声交代事项。
林白榆立刻低下头，装作全身心沉浸于书本的样子，手指甚至无意识地随着书页上提到的某段乐章简介，在膝盖上轻轻敲打节拍，唇间逸出极轻、几乎听不见的哼唱——恰好是书中正在介绍的一首冷门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旋律片段。
她的哼唱轻若游丝，但在空旷安静的客厅里，却像一缕细微的风，精准地飘向了途经的江序。
江序的脚步，有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虽然短暂到瞬息即逝，但连跟在他侧后方的助理都敏感地捕捉到了这微妙的停顿。
他的目光扫向窗边的沙发。少女蜷在阳光里，微低着头，长发散落颈侧，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光晕，画面静谧得有些美好。而那极微弱、却旋律准确的哼唱，若有若无地持续着。
江序的视线在她手边那本厚厚的书籍封面上停留了一瞬——《古典音乐的沉静之美》。他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兴趣？
但也仅此而已。助理仍在等候，他收回目光，步履未停地继续向外走去，仿佛方才的停顿从未发生。
直到听见大门开合的声音彻底消失，林白榆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哪还有半分沉浸，只剩下小计谋得逞后的狡黠与兴奋。
她听到了，他那细微至極的脚步声停顿。
他注意到了。
虽然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开。但这微小的反应，比起早餐时纯粹的漠然，已是质的飞跃！
她合上书，心脏因这初步的胜利而雀跃不已。投其所好，此路可行。
接下来的几日，林白榆将这种“不经意的巧合”发挥得愈发娴熟。
她会在江序习惯性走向书房的时间点，刚好从另一侧楼梯上来，抱着几本书与他不期而遇，然后露出一个略带惊讶又礼貌的微笑，轻声问候“江先生好”，便匆匆错身而过，绝不纠缠。
她会在佣人准备茶饮时，“好奇”地询问江序的偏好，“顺便”表示自己也可以尝试清茶，并在下次喝茶时，捧着书坐在离他不远的客厅角落，让相似的茶香若有若无地弥漫在彼此的空间里。
她开始留意他阅读的报刊类型，然后“巧合”地在小书房找到相关领域的入门读物，在他可能经过的地方“专心”研读。
她的每一次出现都恰到好处，每一次巧合都自然得如同无心之举。她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像一个安静本分的寄居者。但她的存在感，却通过这些细碎的细节，一点点渗透进这座冰冷宅邸的空气里，也渗透进江序规律生活的边缘。
江序依旧是那个清冷矜贵的江序。他很少主动与她交谈，面对她的“偶遇”和问候，大多也只是微微颔首，或回以一个单音节的“嗯”。
但林白榆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变化。
他投向她的目光，次数似乎多了一点，停留的时间也长了零点几秒。
有一次早餐，佣人照例给她倒牛奶，他却破天荒地开口，对佣人说：“给她换杯热橙汁。”：这于他而言，已是罕见的关注。
还有一次，她偶然在他书房门口夸赞过一句他书桌上那枚造型别致的黄铜书签，隔天，那枚书签就安静地躺在了她常看的那本书里。
这些变化微渺如蝶翼振翅，但在林白榆眼中，却不亚于惊雷。
她知道，她精心编织的网，已经开始产生微弱的引力。那座冰山，并非坚不可摧。
这天傍晚，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林白榆做完功课，站在二楼走廊的窗边看雨。雨丝敲打着玻璃，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江序今天似乎回来得较早。楼下传来他与管家对话的声音，似乎在询问一份重要文件是否送达。
林白榆心中微动，转身打算回房。或许，可以再制造一次楼梯口的“偶遇”？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光滑的东西，猛地一滑！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彻底失去平衡，朝着楼梯口的方向狠狠摔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台阶在眼前急速放大。
绝望的恐慌瞬间扼住了她！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定要头破血流之际，一条结实有力的手臂猛地从旁侧伸来，精准无比地揽住了她的腰肢，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往回一带！
天旋地转之间，她重重撞进了一个带着室外微凉湿气和淡淡清冽气息的怀抱。
惊魂未定的林白榆下意识紧紧抓住了对方胸前的衣料，仓皇抬起头，瞬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中——那里面有关切，有瞬间的惊怒，还有她从未见过的紧张。
江序低头看着她，眉头紧锁。他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牢牢圈在她的腰间，力道大得让她有些发痛。
雨声，她失控的心跳声，还有彼此近在咫尺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林白榆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看着他眼中清晰的，属于自己的惊惶倒影，大脑一片空白。
江序……他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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