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药铺的后院厢房里,重又烧起炭盆,驱散了些许初春的寒意。
那女子被安置在榻上,苏月华正凝神为她诊脉。
“是长期饥饿,气血耗尽,加之寒气入体所致。”苏月华收回手,对守在旁边的柳月道,“去熬一碗浓稠的米汤,再把我配的那副温补气血的药煎上,剂量减半。”
柳月应声去了。
薛沐靠在门框边,看着苏月华动作轻柔地用温水替那女子擦拭脸颊,昏黄的灯火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他眸色深了深,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悄然退到院中,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
苏月华用温水浸湿软布,轻轻擦拭着女子脸上的污迹。
擦净后,露出一张虽然憔悴枯槁,但底子颇为清秀的脸庞,她年纪似乎不大,约莫十六七岁,与薛沐差不多年岁。
她是谁?为何会流落街头,险些饿死?
苏月华心中掠过一丝疑问,但很快便压下。眼下最重要的是将人救醒。
她取出银针,选穴施针,几针下去,女子的喉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却终究没能睁开。
两个时辰后,在米汤和汤药的双重作用下,榻上的女子终于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眼神先是茫然了一瞬,随即被巨大的惊恐占据。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想要坐起,却因体力不支又重重跌了回去,只能瑟瑟发抖地蜷缩起来,警惕地瞪着床边的苏月华。
“姑娘,别怕。”苏月华的声音尽量放得柔和,“这里是济世堂药铺,你晕倒在街上,我将你救回来的。”
女子闻言,惊恐之色稍退,但戒备未消。
她看了看四周陌生的环境,又看向苏月华那张清丽却淡漠的脸,嘴唇哆嗦着,最终极小声道,“多,多谢,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苏月华端过一旁一直温着的药,“你身子太虚,先把药喝了。”
女子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判断出苏月华并无恶意,接过汤药小口小口地喝了进去。
看举止,倒似是个学过一些礼仪的,家境必然殷实。
苏月华询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跟你家里写封信,让他们来接你回去。”
喝了药,她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但依旧不肯多说一句话,闻言,只用力摇头,眼泪打转,紧紧裹着被子,低着头,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藏起来。
苏月华注意到,她那双藏在被子下的手,一直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胸前,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苏月华也不多问,只道,“你若不愿意说,就暂且安心在此休养,需要什么就跟柳月说。”
说罢,她便起身离开,去了前堂,留下空间让这受惊的女子独自平复。
女子脑海里,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一直萦绕,“芸儿,活下去。”
还有那些如狼似虎,追杀她千里,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的身影。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能让她相信的人了。
周芸儿只知道,她不能死。
她死了,父亲的冤屈便永远得不到昭雪,周家将永远被百姓唾骂。
可是,她该怎么办?
周芸儿走投无路,只能来京城申冤。
京城这么大,她谁也不认识,该去找谁?
她始终摸着胸前贴身藏着的那个油纸包,里面是父亲拼死保下的账册残页和一枚关键的印信拓片。
这里面包着的不仅是证据,还是父亲和周府的清白。
是她唯一的指望,也是催命的符咒。
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接下来的两日,周芸儿在药铺里显得格外小心。
苏月华每日按时送来汤药和饭菜,除此之外,从不追问她的来历,柳月也是个不多言多语的丫鬟,只管细心照料,并不多话。
周芸儿悄悄观察着。
她看到苏月华耐心地为贫苦的百姓诊病,一丝不苟地斟酌药方,会因为一个孩童的康复而露出极浅淡却真实的笑容。
这位苏大夫,似乎和那些落井下石的族人,和那些冷眼待人的世人不一样。
她身上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沉静。
暮色渐沉,济世堂结束了一日的忙碌。
苏月华正与福伯在柜台前清点着今日的药材消耗,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有规律地响起,平添了几分安宁。
“当归三两,黄芪五两……”福伯对着账册念念有词,苏月华则仔细核对着小秤上的分量。
就在这时,后堂通往药铺的棉布帘子被轻轻掀开一道缝,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扶着门框,缓步挪了进来。
周芸儿身上只披了件素色的薄斗篷,脸色虽比前几日好了些,却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唇色浅淡。
苏月华闻声抬头,见她出来,放下手中的药材,迎上去,“你怎么过来了?傍晚风凉,你身子还未大好,该在房里好生歇着才是。”
语气带着医者惯有的关切。
周芸儿福了一礼,有些坚持,“苏娘子救命之恩,芸儿无以为报,总是躺着,我心中过意不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高大的药柜,“我略懂些药理,可否让我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哪怕只是分拣清点一下药材也好。报答苏娘子救命之恩的万一。”
她语气恳切。
苏月华知道她心有郁结,做些事可能会缓解,便点了点头,“既如此,便有劳姑娘了。只是切勿劳累,若觉着气力不济,定要立刻歇下。”
“多谢苏娘子。”周芸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轻轻走到药柜前。
她仰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标注着药名的抽屉,目光似乎有些游离,像是在寻找什么。
福伯见状,憨厚地笑了笑,“姑娘,这边是刚补货的常用药材,劳您帮着核对一下数目就好,重活让老头子我来。”
周芸儿温顺地应了一声,开始依言清点起来。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指尖拂过干燥的药材,偶尔会停下来,似乎在辨认,又似乎在思索。
苏月华继续与福伯核对着账目,并未过多留意,直到她听到靠近墙角的那排药柜处,传来一声抽屉迅速合上的异响。
她转头望去,只见周芸儿正有些慌乱地蹲下身,去捡拾散落在地上的几片药材。
那个抽屉是存放“鬼箭羽”的抽屉。
“对不住,苏娘子。”周芸儿抬起头,气息略显急促,“我,我手滑了一下,没拿稳抽屉。”
“无妨,几片药材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苏月华一边拾起药材,一边温和地安慰,“清点药材不急在一时,养好身子最要紧。”
她将拾起的鬼箭羽放回原处,顺手合拢了抽屉,然后唤来丫鬟柳月,“柳月,送姑娘回房休息,再熬一碗安神汤送去。”
“是,夫人。”柳月搀扶起周芸儿往后院走。
周芸儿没有再坚持,顺从地站起身。只是踏入帘子之前,回望了一眼那个放“鬼箭羽”的抽屉,眼神复杂难辨。
苏月华看着晃动的门帘,没注意到周芸儿的神情,继续与福伯核对着账目。
这日用过晚饭,苏月华因要去府中为父亲针灸,提前关了药铺,嘱咐柳月好生看顾周芸儿。
夜里,雨水混着冰渣飘落下来。
周芸儿躺在温暖的床铺上,心跳如擂鼓。
窗外呼啸的风声,让她心惊肉跳。
她悄悄起身,赤着脚,如同猫儿般溜到门边,侧耳倾听。
外面一片寂静,所有人似乎已经睡下。
她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在心中默默对苏月华道了一声“对不起”和“谢谢”,然后借着微光,她打开了药铺的后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雨雪交加的夜色中。
*
翌日清晨。
柳月发现周芸儿不见了,急忙禀报苏月华。
苏月华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整理得异常整齐的床铺,沉默了片刻。
“走了便走了吧。”她语气淡然,“救人是本分,对方不告而别,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京城的是非太多,她无意深究,也不想卷入。
她像往常一样,去前堂打开药铺大门,开始一天的诊务。只是心中,那丝因女子异常举止而留下的疑虑,并未完全散去。
在临近午时,街面上传来喧哗。
福伯趁着店内看诊人少,聊起八卦,“听说今日有女子在京兆府门外状告王尚书克扣赈灾粮草。”
“哪个王尚书?”柳月疑惑。
有个看诊的人闻言,兴致盎然回道,“还有哪个王尚书,户部的那位呗。”
这个消息,早已长了翅膀般飞遍了附近街巷。
苏月华正在写药方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瞬。
王尚书?赈灾粮?一名女子?
她立刻想到了那个不告而别的女子。
她想起父亲说的话,朝堂的水很深,苏月华下意识地想将自己和药铺从这潜在的漩涡中剥离出去。
她甚至没有多询问一句,只是更加专注地看向面前的病人,仿佛外面的喧嚣与她毫无干系。
苏月华只希望,那女子无论成败,都不要再将麻烦带到这里。
药铺经营起来,不容易。
是夜,药铺后门被人轻轻叩响,声音微弱而急促。
福伯开门,看到去而复返的周芸儿。
比之前更加狼狈。
她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嘴唇冻得青紫,撕扯痕迹在她单薄的衣衫上格外明显。
周芸儿浑身已经湿透,也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眼神里充满了濒死的绝望。
在看到苏月华的瞬间,燃起最后一丝希冀,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用尽最后力气抓住门框,声音破碎不堪,
“苏大夫,求你,救救我,他们要杀我灭口。”
话音未落,她已支撑不住,昏厥在门槛旁。
福伯脸色大变,下意识地看向苏月华。
苏月华站在原地,看着不省人事的周芸儿,又抬眼望了望门外似乎一切如常的街道。
眼前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可是,也可能卷入无法预料的巨大麻烦。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清冷的眸光落在周芸儿那张寒风凌乱的脸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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