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华的沉默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
“抬进来。”她的声音依旧平稳。
福伯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与闻声从后院过来的柳月一起,将昏迷不醒的周芸儿迅速抬进药铺,并机警地立刻关上了大门,落下门闩。
苏月华没有立刻去管周芸儿,而是快步走到临街的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不动声色地向外观察。
夜晚的街面上看似平静,看不出端倪。
苏月华收回目光,心底却沉沉的,转身走向已被安置回客房的周芸儿。
周芸儿身上多了好几处擦伤和淤青,还有一处血淋淋的刀伤,脉象比之前更加紊乱虚弱,惊悸之象更甚。
“去打盆温水,拿我的金疮药和干净布带来。”苏月华一边吩咐柳月,一边已利落地取出银针,刺入周芸儿的人中、内关等穴。
几针下去,周芸儿悠悠转醒。
甫一睁眼,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猛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没事了,没事了,姑娘。”苏月华按住她的肩膀,声音不高,却让人心安,“看清楚,你已经回济世堂,你安全了。”
“安全”两个字让少女猛地一颤,挣扎停止了。
她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落在苏月华沉静的脸上,认出这是救过自己一次的女大夫。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瞬间淹没了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
“苏大夫……”她泣不成声,扑到苏月华怀里,“对不起,我不该连累你,可是我走投无路,他们根本不听我说,还要抓我,把我关起来,我拼了命才跑出来,我真的没地方去了。”
苏月华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接过柳月递来的温水,小心地喂了她几口,然后开始沉默地处理她手腕和脸上的伤口,动作专业而轻柔,
“先养好伤再说,你现在伤的很重。”
周芸儿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安全感,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断断续续地低语,“我叫周芸儿。”
苏月华包扎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收回,认认真真望着周芸儿,听她讲述。
“岭南大旱,我父亲奉旨赈灾,可是上面拨下来的赈灾粮草不足三成,我父亲一路向上级求问,不曾想粮草没有要到,再次归家时,竟然被扣上贪墨赈灾粮草的罪责,没有验明正身全家就被问斩。只有我逃出来,为父亲洗脱冤屈。”
等周芸儿絮絮叨叨说完,苏月华喂她喝下安神的汤药,看着她再次沉沉睡去,眉头紧紧锁起。
赈灾粮草?贪墨案!
她救的这位姑娘,竟然背着这样的身世。
这可当真是个大麻烦。
“夫人,咱们该怎么办呀?”柳月看着榻上的周芸儿,满脸忧色,“咱们这次可是遇上大麻烦了,赈灾粮草归户部管,户部尚书是前姑爷的岳丈,前姑爷也是户部侍郎……”
“咱们还是把这事和老爷说吧。”
苏月华走到水盆边,仔细地净手,水流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她何尝不知是大麻烦?但人已经抬进来了,难道还能再扔出去?
“她伤得不轻,需要静养。”苏月华擦干手,语气听不出情绪,“先把人安置在后院最里间,窗户用木板从里面加固。对外就说,我偶感风寒,今日起药铺歇业两日。”
这是要硬保了。
柳月张了张嘴,看着苏月华平静无波的脸,终究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低声道,“是,我这就去办。”
药铺很快挂出了“东主有恙,歇业两日”的牌子。
大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
夜色渐深,雪未停歇。
苏月华坐在前堂,就着一盏孤灯,翻阅着一本医书,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不知过了多久,后窗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苏月华放下书,正看见薛沐带着一身寒气翻了进来,玄色大氅上落满了雪。
他只一眼就落在了苏月华脸上。
“怎么翻窗过来?”苏月华嗓音清脆,全然听不出半分忧虑。
薛沐信步朝她走了几步,嘴角的笑真假难辨,“大晚上敲门,我怕说不清道不明,破坏了姐姐的声誉。”
空气搅动,除了他带来的凛冽寒气,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苏月华避开他的话,注意到他玄色袍角的边缘,比别处颜色更深,在烛光下泛着一种若有似无的暗红。
“你受伤了?”苏月华蹙眉问道,目光落在那破损的袍角上。
薛沐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随即抬起头,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带着点委屈,他撇了撇嘴,声音里收起了戏谑,
“外面有两条不听话的野狗,一直冲着药铺龇牙咧嘴,叫得可烦人了。”
他边说边比划着,眼神纯良无害,“我怕它们吵到姐姐休息,就踹了它们几脚。没想到它们那么凶,还想咬我,把衣服都扯破了。”
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姐姐,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苏月华还不知道外面已经有人盯梢,更不知道薛沐顺手的抹了两个人的脖子,给背后之人画了条道。
“没事,以后别淘气了。”苏月华想,纵然有麻烦,也不是他带来的。
他走到苏月华身边,低头看着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姐姐怎么突然歇业了?”
“今日京兆府门前的事你听说了吗?”苏月华好似轻叹口气,问。
“听说了,动静闹得很大。”薛沐当然知道,苏月华救了周芸儿后,他便查过她的身世,狗咬狗的事,伤害不到北燕的利益,也便没有管。
不过,薛沐还是提醒道,“姐姐,你这次保下的可不是什么善茬。说不准是炸药的引信。嘭得一声,把整个京城炸飞了。”
“有这么严重吗?”苏月华只知道朝堂局势变幻莫测,但就算整个京城人仰马翻,与她也没关系。
薛沐看着她清冷的侧脸,沉默片刻,忽然道,“现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她消失。姐姐如果想让她消失,我可以帮你,保证谁也查不到你头上。”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讨论的不是一条人命。
苏月华心头一凛,猛地抬眼看他,眸光锐利,“薛沐!”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薛沐立刻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脸上又挂起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
“好好好,我不动她。姐姐别生气嘛,我只是开个玩笑,我哪有那样的能耐。”
苏月华盯了他许久,不过十七八的年岁,却时而说些让人脊背发凉的话,可他眉眼里,分明是这样的清朗。
一时间,苏月华也拿不准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戏谑。
薛沐似乎看出苏月华的审视,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点讨好,“那姐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那姑娘要状告的赈灾粮草案事关户部。王世甄手段多得很,那个姑娘已经打草惊蛇,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苏月华的心紧了紧,这正是她最担心的。
“我会想办法。”她说道,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此时她的想法也挺简单,总不能放着这样一条人命不管。
至少,她做不到就这么把人丢出去,推到别人的刀口上。
薛沐不再多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姐姐,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柔和的光线在两人身上流淌,将他们的轮廓勾勒得有些模糊。
苏月华微微颔首,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她的目光散漫,像是听一个孩子信誓旦旦的话,不那么让人依赖。
薛沐心尖被拧了一把,酸酸的。
*
接下来的两天,济世堂大门紧闭,内外隔绝。
周芸儿身体逐渐恢复,但精神愈加脆弱,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床尾。
苏月华除了照料她,便是翻阅医书,或者整理药材,看似平静,但她早已派福伯趁采买功夫,到街巷上探听消息。
“小姐,街面上的生面孔好像多了几个。”福伯这日回来,神色慌张地禀报,“老奴还感觉,好像有人跟着。”
苏月华蹙眉。
不知道是不是王世甄的人。
这天夜里,周芸儿睡得极不安稳。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岭南老家,父亲浑身是血地推着她快跑,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府衙和追兵的喊杀声。她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跑不快,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
“啊!”
她尖叫着惊醒,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寝衣。
窗外月色惨白,透过窗纸映照进来,在房中投下模糊的光影。
就在她惊魂未定之际,床前似乎有道黑影无声而立。
周芸儿的心脏骤然缩紧,还未来得及发出第二声惊呼,一只粗糙的大手就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浓烈的汗味和迷药味扑面而来,让她几近窒息。
“唔……”她拼命挣扎,奈何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轻而易举地将她从床上提了起来。
在被拖向窗口的最后一刻,周芸儿绝望地望向苏月华房间的方向,泪水无声地滑落。
对不起,苏大夫……
黑衣人扛着周芸儿利落地翻窗而出,身影融入浓重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被撞开的窗户在夜风中吱呀作响。
*
户部尚书府,一间隐蔽的地下石室。
墙壁上挂着几盏油灯,跳动的火苗将室内映照得忽明忽暗,刑具架上那些冰冷铁器扭曲出长长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霉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周芸儿独自坐在那里,悠悠醒来,还没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户部尚书王世甄穿着一身深紫色常服,缓步走了进来。
他挥退了手持皮鞭的狱卒,石室内只剩下他和周芸儿两人。
他走到周芸儿面前,居高临下地,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看向她。
“周姑娘,”王世甄开口,声音放缓,听起来甚至有些温和,“你这又是何苦呢?看看你,年纪轻轻,细皮嫩肉,何必受这份罪?”
周芸儿艰难地抬起头,凌乱发丝间露出的眼睛,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布满血丝,但眼底深处那簇仇恨的火焰却并未熄灭。
她死死地盯着王世甄,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王世甄并不在意她的沉默,继续用那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说道,“本官知道,你父亲周明是冤枉的。他为人耿直,不懂变通,定是得罪了什么人,才遭此横祸。”
他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十分惋惜,“本官与你父亲,也曾同朝为官,看他蒙冤,家人流离,心中亦是痛惜。”
他微微俯身,有种长辈的亲和,“周姑娘,你把证据交给本官。本官向你保证,必定彻查此案,还你父亲一个清白。届时,你便不是罪臣之女,本官还会奏请朝廷,抚恤你家,让你后半生无忧。如何?”
他的话语充满了诱惑,眼神紧紧锁定着周芸儿,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动摇。
周芸儿看着他道貌岸然的嘴脸,只觉得恶心。
她虽然只在闺阁,父亲却在临终前告知了她所有真相。
眼前这个人就是构陷父亲入狱的罪魁祸首。
“呸!”她用尽全身力气,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狗官!你休要在这里假仁假义。我父亲就是被你害的。那些粮食,那些银子都进了你的口袋。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不得好死。”
王世甄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穿伪装的阴鸷和恼怒。
他直起身,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并没有被溅到的衣襟,眼神冰冷如霜。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冷哼一声,所有的耐心消耗殆尽,“本官再问你最后一遍,证据在哪里?”
周芸儿倔强地扬起头,“这辈子你也找不到。”
“好,很好。”王世甄怒极反笑,对着门外厉声道,“进来,替本官好好伺候周姑娘。”
一个护院立刻走了进来,手中拿着浸了盐水的皮鞭。
周芸儿被粗重的铁链锁在石室中央的木桩上。
一鞭,一鞭,又一鞭,单薄的衣衫被撕开,皙白的皮肤上留下纵横交错的鞭痕,伤口渗出血。
她低垂着头,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可牙关始终紧咬,没有吐出半个字。
夜色深沉,户部尚书府邸深处,一处隐蔽的石室机关缓缓转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世甄从阴冷潮湿的石阶上踱步而出,徐之谦早已等候在外,他拄着拐杖,那条被苏月华敲碎重接的腿虽然行走无碍,可依旧无法着力。
见岳父出来,他立刻凑上前,“岳父大人,那周芸儿被抓前,只去过苏月华的济世堂,她们之间定然有勾结。那些对岳父不利的证据,肯定就藏在药铺里。”
他见岳父沉吟,眼中的恶毒更甚,继续怂恿,“岳父,不能再犹豫了,趁着夜深人静,我派人去搜,定然为岳父解忧。”
王世甄停下脚步,昏黄的灯笼光线下,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在权衡。
沉默片刻,王世甄缓缓开口,“就按你说的办。挑几个得力可靠的人去。”
等到王世甄走远,徐之谦挥挥手,阴影里闪出一个黑衣人。
徐之谦吩咐,“再去济世堂搜证据。如果搜不到,就把苏月华那个贱人一起绑来。还有,把她儿子一起抱来,别伤着孩子,要不然让你陪葬。”
她害自己至此,决不能让她好过。
岳父警告他,不让他报复,可苏月华非要向窗口上撞就怨不得他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苏月华在刑具下哀嚎求饶的模样,那股积压已久的恶气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
这夜,苏月华睡得并不安稳。
朦胧间,她听到前堂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像猫儿走过瓦片被碰落。
苏月华屏住呼吸,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似乎有极轻的脚步声在各个房间和院子里移动,不止一个人。
他们在找东西?
苏月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会是谁的人?王世甄的?
苏月华此刻想到周芸儿,怕她遇到麻烦,悄悄从房间走出来,摸黑到周芸儿的房间。
房间里早已没人。
苏月华心中凛然,自知大事不好。
就在苏月华准备往房间外退去,房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三名蒙面黑衣人闪进来,动作迅捷无比,直接捂向她的口鼻。
苏月华早有防备,侧头躲开,摸起一个烛台朝黑衣人砸去。
那人吃痛,动作一滞。
趁这个档口,苏月华夺步往外跑,另外两人已经一左一右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奇大,让她根本无法挣脱。
一块浸透了强效迷药的手帕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刺鼻的气味涌入,苏月华奋力挣扎,但意识还是迅速模糊起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好似听到了硕儿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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