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苏月华与薛沐带着秦舒兰逃离废屋后不久,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赵奉身后。
他粗壮的指节间还沾着些许未干的血渍,与那身略显紧绷的仆役衣裳格格不入。
“大人,废屋那边有动静。秦小姐去了,后面还跟了两个人,是苏娘子和她那个侍从,听见动静从后窗跑了,按大人先前的吩咐没有追。”横肉家丁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惯有的粗粝。
赵奉正负手立于廊下,看似在欣赏池中游鱼,闻言指尖微微一顿。他并未回头,声音平淡无波,“都说什么了?”
“离得远,听不真切。大人,咱们就这样把他们放走了,万一鱼儿不咬钩了怎么办?”
赵奉缓缓转过身,看着远处的苏明允,“苏娘子可是武安侯府的嫡女,武安侯是主战派的中流砥柱,咱们可不能得罪,不能因小失大。”
横肉家丁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姓薛的小子鬼鬼祟祟,定有古怪,咱们拿了他,不怕审不出什么,到时候把他和武安侯府撇清关系,还能卖个人情。”
“急什么?”赵奉淡淡道,指尖轻轻摩挲着玉扳指,“那薛沐既敢冒险去见灰雀,必有所图。他还会回去的,到时候人赃并获。”
“是。”横肉家丁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赵奉独自立于廊下,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网已撒下,只待那不自量力的飞蛾,自投罗网。
*
薛沐换了身深灰色粗布仆役衣裳,悄无声息地溜出沁芳斋,身形融入国公府交错的光影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废屋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紧紧盯着那扇斑驳的木门。
赵奉布下的网,正无声地收拢。
薛沐并未直接走向废屋。他像是迷了路的粗使小厮,低着头,缩着肩,在附近的花园假山间胡乱穿梭,不时笨拙地躲避着巡行的护卫。那副惶惑不安的模样,引得暗处的几道目光流露出轻蔑与不耐烦。
就在监视者注意力稍有松懈的刹那,薛沐身影猛地一闪,如同鬼魅般滑到废屋后墙根下,那里堆放着一些修剪下来的枯枝败叶,恰好成了最佳屏障。
在一息之间,翻窗跃入废屋,这是方才逃走时勘测好的。
废屋内,光线昏暗。
灰雀依旧被铁链锁在角落,听到极其轻微的响动,他猛地抬起头。
当看清来人竟是去而复返的薛沐,眼中闪出一丝的亮光,挣扎着跪直身体,铁链哗啦作响。
“暗桩灰雀,拜见七皇子。”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生命中最后的急切,“皇子,您不该去而复返的。这是个局,赵奉的人就在外面。”
“我知道。”薛沐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他快步走到文雀身前,蹲下身,目光迅速扫过对方身上的伤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长话短说,你查到什么告诉我。还有,你已经暴露,应该知道结果。”
灰雀闻言,眼底最后一丝光亮寂灭下去,化为死灰般的平静。
他哑声道,“我明白。上次潜入秦国公府,我查到秦国公通敌之事已经被南楚人发现,但他们秘而不宣,因为秦国公想活,告诉他们您的存在,南楚人才以我为饵,布下陷阱。”
“但是,秦国公尚有动摇,他怕走狗烹,良弓藏,况且,我在他最宝贝的孙女秦舒兰身上下了狼毒,若七皇子拿解药作为交换,秦国公还能为我们所用。”
“我知道了。”薛沐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巧的黑色瓷瓶,递到灰雀面前,“痛快些,少受罪。”
灰雀深深看了一眼薛沐,忽然极低极快地用北燕语说了句什么。
薛沐眸光骤然一凝,盯着他,“此话当真?”
灰雀艰难地点头,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弧度,“这是我最后能送出的情报。换……秦舒兰一生无虞,求七皇子应允。”
灰雀知道,若非如此,七皇子知道秦国公背叛游离时,定然以秦国公最宠爱的孙女要挟他,或者直接灭门。
这是灰雀能给秦舒兰留下的最后生机。
薛沐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好,我答应你。”
灰雀不再犹豫,往前探身,将毒药一饮而尽。不过瞬息之间,他嘴角流出黑色血迹,瞳孔迅速扩散,头无力地垂向一边,气息戛然而止。
薛沐探了探他的颈脉,确认死亡,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迅速将现场布置成挣扎后服毒自尽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他目光落在墙角一堆干燥的杂草和废弃木料上。没有丝毫犹豫,他取出火折子,引燃了杂草。
火苗起初微弱,但很快舔舐上干燥的木料,开始蔓延,浓烟渐渐升起。
薛沐不再停留,身形如烟,再次从那处后窗钻出。他故意弹石子碰倒另一个方向的瓦罐,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什么人!”暗处立刻传来低喝声,数道身影疾扑而来。
薛沐头也不回,朝着与沁芳斋相反的方向发足狂奔。
浓烟从废屋窗口冒出,很快引起了骚动。
“走水了。”“后园废屋走水了!”
惊呼声、脚步声、锣声瞬间打破了国公府的平静,越来越多的人被惊动,朝着火场涌去。
皇城司的人本来锁定薛沐疾行的身影,被蜂拥而来的仆人冲散,最后,身穿仆从衣服的人越来越多,薛沐被跟丢了。
混乱之中,薛沐如同游鱼般穿梭。在经过一处月洞门时,他猛地撞见一个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锦衣男子。
正是想找机会巴结权贵的徐之谦。
薛沐目光一沉,计上心头。
他猛地刹住脚步,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压低声音对徐之谦急急道,“徐、徐大人!您怎么还在这儿?国公爷正急着寻您呢。他正在后园那边,您快随小的来。”
徐之谦一听“国公爷急着寻”,又想起梦里得到的赏识和擢升,狂喜之下,哪还有暇分辨真伪,忙不迭地应道,“好好,快带路。”
薛沐眼底嘲讽,面上却依旧惶恐,引着徐之谦便朝着那正冒起滚滚浓烟、人声鼎沸的废屋方向而去。
越靠近废屋,烟越浓,人越乱。徐之谦被烟呛得咳嗽连连,心中渐觉不妙,“这、这到底是……”
话音未落,只听前方一声暴喝,“拿下。”
赵奉带着皇城司的人马如同神兵天降,瞬间将一脸懵然的徐之谦团团围住,几把明晃晃的钢刀立刻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横肉护院上前,从徐之谦怀中发现了那瓶让灰雀致死的毒药,“大人,证据确凿。”
赵奉拿过瓷瓶,走上前去,此时烟雾散了部分,才看清眼前之人,“徐之谦,徐大人!”
难不成他查错了方向?
赵奉有些错愕,目光落在手中瓷瓶上,想起苏月华和徐之谦先前的关系,也该审一审。
他面色铁青,喝道,“徐大人真是好手段,竟然敢杀人纵火,毁灭罪证。”
徐之谦不明所以,但是一介文弱书生被皇城司拿了,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赵、赵大人!您说什么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是国公爷召见我,是那个小厮带我来的,不信你问……”
他慌忙指向身旁,却发现刚才引路那个灰衣小厮早已不见了踪影!
“还敢狡辩!”赵奉厉声道,“本官亲眼见你鬼鬼祟祟在此徘徊。”
他把瓷瓶递到徐之谦面前,“这就是你杀害北燕细作的证据。来人,即刻押回皇城司审讯。”
那个瓷瓶正是薛沐撞见他时,神不知鬼不觉塞入其怀中的。
“冤枉!我是冤枉的啊!”徐之谦面如死灰,杀猪般嚎叫起来,却被如狼似虎的皇城司护卫粗暴地拖了下去。
赵奉目光阴沉地扫过一片混乱的火场,又瞥了一眼被拖走的徐之谦,眉头紧锁。他总觉得此事太过顺利。
仿佛,反被人设了个套,等他钻进去。
这时有手下来报,“大人,方才是一个身穿秦国公府仆从衣服的人在附近出没,行迹可疑。”
赵奉瞬时想起了薛沐。
“走,去秦小姐的庭院。”
*
废屋方向的骚动迅速在国公府邸蔓延开来。
沁芳斋内,苏月华与秦舒兰闻声,心同时揪了起来,望向窗外。
就在这时,后窗被人极轻极快地叩响了三下。
苏月华心头一跳,疾步上前推开窗户。薛沐跃入室内,动作轻捷得几乎未发出任何声响。
他依旧是那身灰色仆役打扮,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潮红与细微汗珠,他气息微喘,
“姐姐,办妥了。”
只这三个字,让榻上的秦舒兰浑身剧烈一颤,死死咬住了嘴唇,眼中情绪翻涌,不知是解脱还是更深的空洞。
苏月华压下心头那点怪异的不安,追问道,“没留下痕迹吧?外面乱起来了,可是你……”
“我点了把火制造混乱,方便脱身。”薛沐答得飞快,语气甚至有些天真,“放心姐姐,没人看见我。”
苏月华稍稍松了口气,秦舒兰此时挣扎着从榻上下来,喑哑的嗓音里透出从未有过的释然,
“走,我现在就带你们去见祖父。”
书房门口,两名护卫显然认得秦舒兰,虽见她带着两个生面孔,却也不敢硬拦这位素来得宠的嫡孙女。
秦舒兰根本不给他们通报的机会,一把推开书房门,踉跄着闯了进去。
秦国公正焦躁地在房中踱步,显然也已听闻了府内的骚动。
此时见最疼爱的孙女闯入,身后还跟着两个生人,不由一怔,眉头紧锁,“兰儿?你怎么过来了?”
“祖父!”秦舒兰扑到秦国公怀里,两个字已是泪流满面。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人毫不客气地猛地推开。
赵奉面色阴沉如水,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闯入,身后跟着如狼似虎的皇城司护卫。
他的目光扫过室内几人,最终死死钉在薛沐身上。
“国公爷,贵府后园废屋走水,北燕细作灰雀死于非命,此人——”他猛地指向薛沐,“形迹鬼祟,曾多次在废屋附近出没,本官有理由怀疑,他与细作之死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是同党内讧,杀人灭口,本官要将此嫌犯拿下,带回皇城司细细审问。”
一声令下,两名护卫立刻上前,伸手就要绞了薛沐带走。
“住手!不是他。”秦舒兰挡在薛沐面前,“是我,是我让他去杀了那个北燕细作的。他欺我骗我,给我下毒,我恨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你们要抓就抓我吧。”
赵奉根本不信,嗤笑道,“秦小姐,你可知谋杀朝廷钦犯是何等大罪?岂是你一句话就能揽下的?更何况,他一个侍从,如何能在皇城司眼皮底下轻易击杀北燕细作?分明有鬼,拿下!”
终究护不住。
“父亲大人!”薛沐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惶,带着哭腔,竟在刀锋之下不管不顾地朝着秦国公重重磕了一个头。
这一声“父亲”,石破天惊。
护卫动作一滞,更是让除苏月华之外的其他人愣住了。
连赵奉都一时怔然,忘了下令。
薛沐抬起头,泪眼婆娑,从怀中颤抖着取出那枚青铜镶玉,双手高高举起,呈给秦国公,
“父亲大人,孩儿薛沐,奉母亲婉娘遗命,今日方得叩见父亲,母亲说,见此玉如见故人,您绝不会不认孩儿。母亲病逝前,唯一的念想就是让孩儿来寻父亲啊!”
秦国公在看到那枚腰牌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脸色在刹那间变了数变。
这……这哪里是什么给婉娘的信物,分明是他与北燕秘密联络的最高信物,能持有此物者,只有北燕皇室。
这个少年,竟然是北燕派来的人?!
还在这种要命关头,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亮明身份。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冲进秦国公的脑海。
这枚青铜镶玉是秦国公府传家之物,秦舒兰也佩戴着一块,世人皆知,如果他不承认,这块代表着他通敌罪证的玉佩会不会即刻落入赵奉手中?
秦国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如果承认,将这位北燕使者认作私生子,虽然是步险棋,但眼下最能混淆视听,有可能换取解药救兰儿性命的唯一方法。
他不傻。
他看看奄奄一息的孙女,看看那枚要命的信物,再看看赵奉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踉跄着扑上前,一把扶起薛沐,颤抖的手拿起那枚玉佩,老泪纵横,
“这……这玉的确是为父当年赠予你母亲的。没想到她竟为我生下了孩儿。我苦命的孩子,为父对不起你们母子啊。”
他紧紧抱住薛沐,声音悲怆,“这些年,苦了你了。”
好一阵情真意切的认亲场面后,秦国公猛地转过身,将薛沐牢牢护在身后,对着赵奉,声音也变得强硬,
“赵大人,你看清楚了,此乃我秦国公流落在外的血脉,今日更是替你们除了细作,立下大功。难道我秦家的儿子,会是北燕的细作吗?此乃我秦家大喜之事,不劳皇城司插手了。”
赵奉看着眼前这近乎荒诞的认亲场面,胸口剧烈起伏。
分明是把他当傻子耍。
他根本不信这突如其来的私生子戏码,那玉佩更是透着古怪,说不定就是秦国公通敌卖国的证据。
只需要拿住薛沐,十八般大刑伺候,不信他不招。
“秦国公,他是不是您的私生子,不如让本官带回去替您详查,别让这宵小之辈混淆了秦国公府的血脉。”
他一个眼神,皇城司的人又要上前拿人。
苏月华终是站出来,质问道,“赵大人这是何意?秦国公乃三朝元老,赵大人如此咄咄逼人,说不过去吧。”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秦国公,他挺直了腰杆,“这位娘子说的不错,赵大人今日摆明了要为难老夫,且不说你们无缘无故诬陷老夫,老夫已经助你们抓住北燕细作,你们还如此咄咄逼人。老夫告诉你们,就算是通敌卖国,老夫也有免死金牌,你们奈何不了老夫,倒是你们,老夫要参你们一本,让你们项上人头不保。”
见秦国公态度如此强硬,再强行拿人,毫无胜算。
赵奉死死盯着躲在秦国公身后,看似低眉顺眼的薛沐,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好一个秦国公。
好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赵奉缓缓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既然是国公爷的家事,那本官,便不干涉了。”
说完,他猛地一甩袖,转身大步离去。
书房内,被突然扔下的四人,竟全然呆在原地。
秦国公松开薛沐,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惊疑不定地看向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儿子”。
薛沐缓缓抬起头,脸上哪还有半分孺慕和委屈,只剩下平静无波的深邃。
他轻声开口,“父亲,我先送苏娘子出府,再回来好好跟父亲大人叙亲情。”
已经出府的赵奉站在巷子口,身边一群衙役鱼贯而走,横肉护院问道,“大人,咱们就这么走了?”
“不走怎么办?没有当场抓住人,不走能怎么办!”赵奉目漏凶厉,“是狐狸总会露出马脚。静观其变。”
“那徐之谦大人怎么处理?”
“在皇城司待了那么久,该怎么处理,还用我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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