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入皇陵那天,来了许多人。
都撑着伞,到前面哭了好一会儿,又乌泱泱地走了。
徐小姐面无表情,看着那座碑,良久。
后面竟扬起嘴角笑了。
我想送她回去,她也只挥了挥手,跟着老夫人他们走了。
最后只剩下了陆砚修。
雪一直在下,他却不让我和陆江为他撑伞。只坐在地上,倚着石碑,闭着眼。
我只能和陆江撑着伞在一旁侯着。
这一幕实是有些似从前。
不过不是雨,不过陆砚修身旁的也不是姑娘。
那是座冰冷的碑,没有一笑胜春风,没有盈盈眸光盛秋水,也没有未来。
陆砚修待了很久,直到雪染白了他的头发,攀在他的睫毛上。他终于起身,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悲苦,说:“回吧。”
陆江扶着殿下,我在一旁撑着伞。
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盯着殿下发间的雪悄悄地融化。
陆砚修突然扭过头,红了眼眶,声音沙哑:“小禾,这样可也算同溪儿共白首了?”
我心里一酸,木讷地点头。
陆砚修却轻嗤一声,摆手道:“罢了,算我痴心妄想。”
他的眼泪,混着睫毛上融化的雪,缓缓地滑落,流过近在咫尺的昨日,落在沉睡着她的陆地上。
陆砚修没再回府,走出宫门便上了马。
他只嘱咐陆江守好太子府,说完便转身而去。
往日熟悉的长街,也换了人走。汴京城的灯火里飘着鲜艳的旗帜,茫茫雪景藏着千军万马,雪上徒留马蹄印。
太子出征,全城肃穆。
我叹气,同陆江走回府。
陆江劝慰我,说话都结结巴巴。
我只回他:“陆江,我没事。”
我没撒谎,我心中还莫名其妙地很平静。
平静到痛苦难止时会鼓励自己振作,姑娘定不愿见我们为她哀颓,平静到想逃避时,想起徐小姐。
她现在只有我了。
出乎意料的是,徐小姐没在房内。
我立即命人套马去城外的小院儿找。
我不担心她寻短见,只怕她混在殿下的军队中,跟着一起去边关攻打西域去了。
派出去的人却没带回来好消息,小院儿与城内都找遍了,也没见着徐小姐的人影。
想着她还生着病,我更急了。
左思右想只能回去找少爷。
还没走过那棵银杏树,我就听着有人唤了我一声“小禾”。
我趴着栏杆朝下望去,徐舟晚竟躺在雪里,还直冲我笑。
我忙去扶她。
徐小姐倒在我的怀里,直直地望着天。
她咳了两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
“小禾,那晚溪儿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色吧。晦暗的天,流光溢彩的珠灯,漫天的白雪。”
她的语气如此平缓,眼泪却不止地往外涌。
小姐看向我,手攥紧了我的衣衫,嘴唇颤抖:“那日死的应是我,是我,他们寻仇的对象应是我。
“对不起,小禾。是我……害死了溪儿。”
我听着这话,嗓子也跟着发疼。
只能轻轻喊了一声:“小姐……”
陆砚修出征的第二日,太后就派常公公来了府上。
说是请小姐去宫内谈心。
小姐立即就跟着去了,像是一直在等他来。
到慈宁殿宫门时,小姐突然停了脚,抬头望着精秀的屋檐。
她的眸光暗沉,最后渐渐浮现出几分冷酷。
长衫根本挡不住小姐眉宇间的英气。
她垂下眼帘,语气坚定:“小禾,马上你就要与太后道别了。”
我有些惊讶,只看着小姐,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满是轻蔑与势在必得。
于是我回她:“我信小姐。”
太后卸了往日惺惺作态的面具,从未笑得如此真心。
见小姐来了,直入正题:“侧妃,如今你也是太子府上最为尊贵之人了。”
小姐冷笑一声:“不知太后何出此言?”
“太子侧妃何必装傻。太子妃已故,太子又去了边关,这府上可不是唯你独尊了?”
小姐却站了起来,捂着嘴惊讶道:“太后娘娘看不见么?”
太后听此皱了眉,问:“什么?”
小姐往右边瞧了瞧,突然跑向太后,指着殿内的一角,惊恐道:“太子妃可就站在那儿呢。太后娘娘看不见么?”
常公公见此忙上前去拉住了小姐的手,嘴里说着:“侧妃娘娘怎的说胡话了。”
小姐睨了一眼常公公,他立刻松了手。
小姐悠悠道:“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太后阴着脸,盯着我:“那个小丫头,还不把你家娘娘扶下去!”
我便拉着姑娘边往宫外走边向太后赔罪:“太后娘娘恕罪。侧妃娘娘前些日因落水,身体还未痊愈,总是说些胡话。”
太后竟不再说,只一脸晦气。
确实,碾死蝼蚁的人,怎会害怕缕缕冤魂?
然而隔日,整个汴京城都传:太子侧妃得了失心疯。
小姐却不避讳,还往人最多的戏院儿跑。
世人皆以为小姐是来看戏。
谁料小姐竟往台上一站,唱了一曲儿。
传言不破反立。
——太子侧妃自降尊贵,甘做戏子,疯得彻彻底底。
小姐疯癫的两月来,没有一日是在府中待着的,总是满街跑。
日落后,汴京城都已看腻了太子府下人寻侧妃的固定节目。
我白天去店里看着,晚上便同陆江找徐舟晚,从未有一日落下。
宫里派太医来,一茬接着一茬,皆束手无策。
太后不愿再见小姐,太子也不在京城,整个朝堂都静如死水。
生活突然毫无波澜,不悲也不喜。
日落月起,朝暮更迭,汴京仍是汴京,只是已无人再忆林见溪。
直至元宵当日,边关急报。
太子陆砚修以身制敌,大败西域。不幸的是,他率兵乘胜追击,过旷野,入山关,最终竟杳无音信。
朝廷乱作一锅粥。
皇帝立刻派了兵马前去寻人。
街上的百姓都在收拾东西,念叨着要变天了。
我看了眼天边的白日,转头将店铺里的伙计们散了。
关上那扇门,却好似打开了明日。
回到府上,小姐果然不在屋内。
只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写着一句话:“等我回来。”
天边仍泛着金光,苍茫而遥远。
陆江带领府中余下的侍卫,守在太子府各个门前。
嬷嬷们在厨房烧热水,我和小丫头们便在围墙下摆水缸。
景明五年,元宵。
日暮西沉,夕阳染红天际,烫得地上的雪红光一片。
汴京城的街道都寂静无声,可闻狗吠。
等最后一丝光灭,一阵马蹄声从长街迸进府门,火光替代了夕阳余晖,刀剑声乍入耳内。
我坐在太子府正门前,从门缝里窥着闪过的兵甲。
陆江站在我身旁,问:“小禾,怕吗?”
这个问题太过久远,远到我瞬时想起了某个人。
“不怕,我要等小姐回来。”
我转头看着陆江,陆江只冲我一笑。
太子府门外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开门!我是当今国舅家的公子,齐朗!如今骠骑大将军已攻入皇城,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见我们未回应,齐朗又大笑两声,继续道:“不过一个空府,死了太子妃,又疯了一个,还有一个正主儿死在边关。
“一群奴仆能翻起什么浪!给我撞门!”
他话音一落,外墙便被架上了长梯,门也被撞得“哐哐”直响。
我一个眼神,围墙下守着的小厮便往外泼滚水,哀嚎一片。
只是大门经不起撞,顶门的小厮都退了下来。
陆江掏出了刀,身后准备的弓箭手便将利箭对准了大门。
大门一破,叛军蜂拥而入。
陆江一挥手,箭如雨落,院儿内铺了一地尸首。
只是寡不敌众,齐朗还是率着叛军冲了进来。陆江立刻挡在了我身前,带着几个侍卫陷入厮杀。
越过空中飞溅的鲜血,我对上了齐朗阴鸷的目光。
他站在大门正中央,表情张扬。
“还以为是谁在指挥呢?不过是个贱婢!”
我的心不知为何跳得热烈,脑中不断重复着姑娘说的话:大家都是鲜活实在的人,怎的要分一个三六九等?
齐朗大吼一声:“给我留活的!”
叛军听着他的命令,一齐上前。陆江他们被耗得精疲力尽,最终还是落入他手。
太子府也被齐朗的手下围了。
齐朗甚是得意,命人押着我。他走到我面前,给了我一巴掌,笑说:“你不是跟着姓林的那个贱人嚣张吗?如今,还不是我姑母的天下!”
我将嘴里的血吐了出来,只盯着他。
齐朗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也不为难你一个下人。这样吧,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放了你。”
我不想磕头,只盯着他,却突然明白了姑娘的那番话。原来我不是一个在烂泥里的人,我是一个同所有王公贵族踩在同一陆地上的人。
于是我开口:“就算你今日杀了我,我也不会向你一个畜生低头。”
齐朗轻笑了一下,将刀架在了陆江脖间。
语气轻蔑,似乎在玩乐:“那就只好杀别人咯。”
我嗤笑:“那又如何,人生自古谁无死?”
齐朗摸了摸刀刃,瞧了我一眼,勾着嘴角:“有理。”
他将刀举起来,对着陆江。在落下的瞬间,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喉咙。
齐朗的血溅了陆江一脸。
我抬头望去,只见府门中央停着一匹骏马,上坐一女子,红衣银甲,墨发高束。
她手握弯弓,眼如利刃。
徐舟晚开口:“小禾,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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