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的机床厂家属院,广播里正播放着《东方红》。林秋跟着陆母往厂区走时,上班的人流正从各个楼里涌出来,自行车铃声和说笑声搅在一起,像锅沸腾的开水。
“别紧张,张主任是你叔叔的老战友,好说话。” 陆母攥了攥她的手。她另一只手里拎着个网兜,装着两罐麦乳精和一包槽子糕 —— 是给张主任的谢礼,昨天特意去百货大楼排队买的。
食堂在厂区西南角,是栋青砖平房,烟囱里正冒着滚滚白烟。离着还有老远,就听见铁锅碰撞的叮当声,混着饭菜的香气,勾得人直咽口水。门口的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今日菜谱:白菜炖豆腐、萝卜烧肉、玉米糊糊、白面馒头。
“张主任,忙着呢?” 陆母掀开门帘,热烘烘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葱花和酱油的味道。
灶台前正颠勺的男人回过头,系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脸上沾着点面粉。“是老陆嫂子啊!” 他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放,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这就是林秋吧?”
“张叔叔好。” 林秋赶紧问好,眼睛飞快地扫过食堂 —— 靠墙摆着两排水泥餐桌,已经有工人端着碗在吃了;中间是打饭窗口,三个穿着白褂子的师傅正忙着盛菜;最里面是灶台,两口大铁锅冒着热气,旁边的案子上堆着小山似的白菜和萝卜。
“快进来,外面冷。” 张主任往屋里让她们,嗓门洪亮得像开了扩音喇叭,“我跟你说,为了你这事儿,我把我远房侄女的名额都推了,你可得好好干。”
这话是说给林秋听的,也是说给周围的师傅听的。正在切菜的刘师傅抬起头,看了林秋一眼,嘴角撇了撇没说话。洗碗池边的王大姐倒是热络,笑着打招呼:“这姑娘看着就俊,手也肯定巧。”
陆母把网兜往张主任手里塞:“孩子刚到,不懂事,还得麻烦您多指点。这点东西,给您家孩子尝尝。”
张主任假意推了两下,就接了过去,往里屋的储藏室放:“跟我客气啥。晚秋,你就先跟着王大姐打下手,摘菜、切菜、洗碗,啥都学着点。” 他指了指洗碗池边的女人,“王大姐是老员工,手艺好,你多跟她学学。”
“哎,谢谢张主任。” 林秋规规矩矩地应着,往王大姐身边凑了凑,“王大姐,我来帮您。”
王大姐正把洗好的碗摞起来,见她过来,笑着往旁边挪了挪:“不急,先歇会儿。这食堂的活儿看着杂,其实有规律,早上四点就得起来发面,六点开始蒸馒头,七点准时开饭,中午十一点半第二波,下午五点收工。”
林秋听得认真,从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把时间记下来 —— 是陆湛给她的笔记本,最后一页的地址旁,她又添了行字:食堂作息。
“这姑娘还认字呢?” 刘师傅不知啥时候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把菜刀,“看着像个学生娃,能吃得了这苦?” 他的语气里带着点酸,听说这名额本来是他想给自家媳妇的。
“刘师傅说笑了。” 林秋把笔记本收起来,拿起旁边的白菜就开始择,动作麻利得很,“我农村来的,啥苦都能吃。” 她择菜的手法干净利落,黄叶老根一揪就掉,菜帮子码得整整齐齐,看得王大姐暗暗点头。
正说着,打饭窗口排起了长队,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端着搪瓷碗,吵吵嚷嚷地要这要那。“给我来两勺炖肉!”“多来点糊糊!”“馒头要热乎的!”
“晚秋,你先去帮着递馒头。” 张主任在灶台后喊,“记得戴套袖,别烫着。”
林秋赶紧从墙上取下套袖戴上,学着王大姐的样子,用夹子夹起蒸屉里的白面馒头,递给窗口外的工人。“师傅,您的馒头。” 她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
有个年轻工人见她面生,笑着打趣:“新来的?这馒头蒸得比以前白啊。”
林秋的脸一下子红了,刚想说话,王大姐就接过话茬:“这是老陆家的儿媳妇,咱厂陆师傅的侄媳妇,心灵手巧着呢!” 她特意把 “陆师傅” 三个字说得响亮,谁都知道陆师傅是张主任的老战友,又是厂里的技术骨干。
那工人听了,嘿嘿笑了两声,没再打趣。林秋松了口气,手里的夹子却没停,动作越来越熟练。她发现这食堂的活儿虽然累,却比在村里轻松 —— 至少不用看李家的脸色,身边的人虽然各有心思,却都明着来,不用猜来猜去。
陆母看她渐渐适应了,悄悄拉了拉张主任的袖子:“那我们先走了,让她在这儿好好干。”
“放心吧嫂子。” 张主任送她们到门口,“等试工过了,我就给她报正式工,工资按三级算。”
林秋听见了,心里暖烘烘的。她抬起头,正好看见陆母冲她摆手,眼里的笑意像灶膛里的火苗,暖得人心头发烫。手里的白面馒头还带着热气,隔着粗布手套都能感受到那份实在的温度。
她知道,这份工作来得不容易,是陆家人托了交情、送了厚礼才换来的。她得好好干,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远方的陆湛,为了那些默默为她付出的人。
周三傍晚收工,王大姐蹲在食堂后巷择明天的韭菜,刘师傅扛着铁锹从菜窖出来,靴底沾着泥。“那新来的林丫头,倒真是块干活的料。” 王大姐没抬头,手里的韭菜被择得干干净净,黄叶子都堆成了小山。
刘师傅往墙根啐了口唾沫,铁锹往地上一杵:“能有多能耐?不就是仗着张主任的关系?” 话虽这么说,眼里的不屑却淡了些。今早他切萝卜时不小心划了手,还是林秋递来的纱布和碘酒,那丫头啥也没说,就默默帮他把剩下的萝卜全切了,切得匀匀整整,比他自己切的还好。
“你可别这么说。” 王大姐直起身捶了捶腰,“昨儿蒸馒头,面发得有点酸,要不是她提醒多放半勺碱,中午那锅馒头就得砸手里。还有今早的白菜,她择菜时把菜帮都削得薄薄的,比咱平时省出小半筐,张主任看见了,直夸她会过日子。”
正说着,洗碗池的李师傅端着个豁口的搪瓷碗过来,碗里是没吃完的白菜炖豆腐。“我跟你们说,这丫头不光手脚麻利,心眼还细。” 他往嘴里扒了口饭,“刚才打饭,三车间的老王要多盛点汤,我刚想怼他,林丫头就说‘王师傅您是不是没吃饱?我再给您加个馒头’,一句话说得老王乐呵呵的,比我这老油条会来事。”
刘师傅没接话,却想起中午切肉的事。张主任让他把五花肉切成薄片,他心里还憋着气,故意切得厚一块薄一块的。林秋过来帮忙时,没说啥,就拿着刀把厚的改薄,薄的切成丝,最后码在盘子里,肥瘦搭配得匀匀当当,连张主任都多看了两眼,说 “这摆盘比食堂的大师傅还讲究”。
“最奇的是她熬的玉米糊糊。” 王大姐往菜筐里装韭菜,“别人熬的不是稀了就是糊了,她熬的糊糊,稠得能插住筷子,还带着股甜丝丝的味儿,今早有个小年轻,愣是喝了三碗。”
李师傅把碗底的汤舔干净:“我瞅着她那小本子,记得密密麻麻的,啥时候发面,啥时候醒面,连每种菜放多少盐都记着。昨儿还问我,厂里工人喜欢吃甜口还是咸口,说想学着做新花样。”
刘师傅扛着铁锹往回走时,听见食堂里传来叮当声。透过窗户缝往里看,林秋正蹲在灶前,借着昏黄的灯光擦铁锅,动作仔细得像在擦什么宝贝。灶台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平时最难清理的锅沿都锃亮,比他刚来那会儿强多了。
他忽然想起自家媳妇,上次托人说情想来食堂,却嫌起得太早不愿意。再看看林秋,每天天不亮就来烧火,收工了还主动留下收拾,干活时不偷懒,说话时不抢话,难怪王大姐和李师傅都护着她。
“明儿让她试试切墩。” 刘师傅心里嘀咕,脚下的步子却轻快了些。刚才张主任偷偷跟他说,要是林秋试工合格,就把西边那间闲置的储藏室收拾出来,给她当宿舍。这丫头要是真留下,往后食堂的活儿,说不定能轻快不少。
后巷的风卷着韭菜的清香,王大姐哼着小曲往家走,心里盘算着明天教林秋做葱花饼。那丫头学得快,人又实在,比自家那懒闺女强多了。等她成了正式工,陆家那老两口不定多高兴呢。
食堂里,林秋终于擦完了最后一口锅。她掏出小本子,借着月光写下:今日总结 —— 玉米糊糊受好评,明日尝试做葱花饼。合上本子时,指尖触到最后一页的地址,忽然笑了。等下次给陆湛写信,一定要告诉他,她在食堂过得很好,同事们都挺照顾她。
张主任捏着考勤表,笔尖在 “林秋” 两个字上悬了半天,终究还是画上了个红圈。这已经是她连续半个月全勤,连刮风下雨都来得比谁都早,倒让他这当初捏着鼻子给老陆面子的人,心里先落了点愧疚。
晨会时,他扫了眼食堂众人,目光在林秋身上多停了两秒。这姑娘正低头给王大姐递抹布,鬓角的碎发用根红绳拢着,干净利落得像她切菜的手法。半个月前刚来时,他还琢磨着要是实在不行,就找个由头让她卷铺盖 —— 毕竟这岗位是他硬从侄女手里匀出来的,真要砸了招牌,老陆面子上不好看,自己也落不着好。
可现在…… 张主任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想起今早三车间主任塞给他的烟。“老张,你食堂新来的那丫头是个能人啊!” 对方笑得见牙不见眼,“昨儿的萝卜干炒腊肉,我那挑食的小子愣是多吃了俩馒头。”
这话倒是不假。林秋来的第二周就敢提建议,说光吃白菜豆腐太寡淡,想把村里带来的萝卜干拿出来试试。他本想驳回,架不住王大姐在旁边帮腔,没成想那腌得金黄的萝卜干配上腊肉丁,竟成了食堂的爆款,连厂长都特意绕到食堂打了份。
“刘师傅,今早先炸两锅油条。” 张主任放下考勤表,声音比平时温和,“让林秋掌勺,她炸的火候比你稳。”
刘师傅 “哼” 了一声,却没反驳。张主任看在眼里,心里门儿清。这老小子前阵子还阴阳怪气,说林秋 “娇滴滴的干不了粗活”,直到上周蒸馒头,他贪杯误了点,是林秋一个人把五十斤面揉出来,蒸得馒头顶尖光滑,连碱水都放得不多不少,才彻底堵上了他的嘴。
打饭窗口前,林秋正给工人盛粥,手腕一抖,粗瓷碗里的玉米糊糊不多不少,刚好漫过碗沿又不洒出来。有个年轻工人嬉皮笑脸地要多来勺肉,她也不恼,笑着说:“李师傅您今儿超额完成任务了?那得多奖您块糖,在旁边筐里呢。”—— 那糖是她自己掏钱买的水果糖,专门用来应付这些爱逗嘴的小伙子。
张主任背着手转悠到储藏室,看着墙角码得整整齐齐的菜筐,心里又是一动。这丫头不仅会干活,还会算账。上周盘点库存,她拿着个小本子一笔笔核对,竟算出菜窖里积压的土豆能做成粉条,还自告奋勇说 “我会漏粉,能省笔外购钱”。
他从锁着的柜子里摸出瓶好酒,是老陆送的谢礼,本想等林秋走了再喝,现在倒觉得该留着,等她转正那天庆祝用。窗外传来油锅的滋滋声,混着工人的说笑声,比往常热闹了不少。
“张主任,这是这个月的菜钱明细。” 林秋抱着账本走进来,字迹娟秀,连小数点都标得清清楚楚,“我核了三遍,应该没差。”
张主任接过账本,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温度,忽然想起老陆托他照拂时说的话:“这丫头命苦,却比谁都韧。” 现在看来,何止是韧,简直是块埋在土里的金子,稍一打磨就亮得晃眼。
他翻开最后一页,看见上面用红笔写着 “节约用煤 30 斤”“回收菜根腌咸菜 10 斤”,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下午就去找厂长,把这半个月的账目摆出来,再提提工人的反馈 —— 这么会过日子又得人心的姑娘,不给个正式编制,简直是厂里的损失。
“账本放这儿吧。” 张主任挥挥手,看着林秋转身的背影,忽然补了句,“储藏室旁边那间屋,我让后勤给你刷了墙,往后就住那儿,不用来回跑了。”
林秋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时眼里闪着光,却只说了句 “谢谢张主任”,就又匆匆赶回灶台前。
张主任望着她的背影,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茶。这茶是林秋带来的野菊花茶,说是山里采的,清热。他咂摸出点清甜的味儿,心里盘算着,等转正手续批下来,就把那瓶好酒拿出来,跟老陆好好喝两盅 —— 这哪儿是帮他的忙,分明是给自己捡了个好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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