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院西屋,梁言伏案整理着今日账目,梁文爬到旁边的椅子上坐好,陪着哥哥。
桌案上有个小陶罐,装满了用油纸分包的果丹皮。山楂过季了,少爷说再想做果丹皮要等到深秋,不过他们院子里还有好多。
梁文掏出一包拆开,撕下一小条递到哥哥嘴边,又扯了一大条塞进自己嘴里。少爷说这东西吃多了坏牙,饭后只让吃一小包,吃完还要刷牙。
哥哥太忙,现在没空刷牙,那就辛苦自己多吃点儿吧。
“哥哥,刚刚少爷说的是不让咱们与人争斗吗?”
“是,但不止是别争斗,还让咱们遇到危险要学会躲藏或是逃开。尤其是碰到力气大、有歹心的大人更不可正面冲突。咱们太小了,容易吃亏。”
梁言停下笔,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弟弟讲了一遍。其实刚才少爷说的多,他也不是都明白,只是听完便想到了牢狱中的贾二夫妻。
那二人不止一次威胁他要卖掉弟弟。他们伏法后,梁言还经常自责,觉着自己不够勇敢,没有早些带着弟弟逃离魔掌。
后来少爷经常安慰他,说那种境况下他没有自己逃跑,忍受着贾氏夫妻的虐待还能拼尽全力保护弟弟,已经做得很棒了。如果没有准备就贸然逃跑,很可能他们兄弟会陷入另一番不可知的风险,所以他不但无需自责,还要为自己的勇敢骄傲。
如今他们跟着少爷生活安定吃喝不愁,自己每日读书长学问,做账挣工钱,弟弟更是日日开心地陪在身边。
少爷说不论生活是什么样子,只要活着就有改变的希望。而他对自己和弟弟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就更要听少爷的话,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代州男孩居住的院子。
“要不是被少爷买下,我们今日会在何处?”
每晚下工后,少年们都要聚到一处学习识字。他们在印坊做工,书印得多了,就想把话本上的字都认全了,知道那上面讲了个怎样的故事。
今日开会,少年们能听懂程颂是让他们努力珍惜自己的命。可如果不是运气好被少爷买下,此时的他们会在哪里卖命,甚至会不会已经没命了?
村里以前也有卖孩子的。卖了就卖了,从未听说那些被卖掉的人传回过消息,生死自此不知。
“无论何处,定然比不上如今的日子好。少爷说得对,既然得了这福分,我们就要惜命,学好本事,努力拼个好前程。”
捏着手中的算术书,看着身边与自己同样命运的少年们,崔勇眼中澄澈,语调坚定。
城内某座大宅内。
“殿下,程颂出身市井,年纪尚轻,有些道理难免思虑不周。”
沈衍见严昭离开学田就一直沉默,怕他是为程颂所说的生命至上论起了不悦。
依着私心,沈衍对程颂那番话是赞同甚至欣赏的。
这世上会讲漂亮话的人很多,真正能做到言行合一的却是寥若晨星。
今日换个人来说些生命如何珍贵的道理,沈衍未必会有感触。至多觉着是把“人命关天”换了套说辞,讲得更直白些,让作坊的少年和娃娃们能够听懂。
而打从去年相识以来,沈衍惊讶过程颂赚钱的本事和巧思,费解过他对待工人平等尊重的相处态度,更佩服其一以贯之行善济困的所作所为。
如此泛泛的道理由程颂来讲,不但不空洞,还愣是生出了几分撼动人心的力量。
只是这道理也许天下人都能赞同,唯独听到皇家人耳中怕会生出些别的想法。毕竟在一国之君眼中,个人生死之前,还得挤进去一个“忠君爱国”。
大皇子严晗无心政事,而严昭却是未来的大琞继承人。沈衍担心他对程颂生了反感,才会主动提起来,想替那小郎君说些好话。
“沈学士无需多虑。”
严昭展开画砚刚送他的春游图,画中是已经架好了十几台筒车的新北村。
他们一起去见证过第一台筒车的安装。后来听说十几台都架好了,程颂便组织了一次集体出游,把采摘小队和代州少年全带去了。理由还很特别,说外地百姓都来看热闹了,哪有自己人还没见过的道理。
那日回来后,画砚便开始构思春游图。今日才作好,让他随便挑。选画时严昭并未多想,只挑了幅看着最舒服的。
眼下再看,才明白这份舒服是因为这幅画中人物最全,透出的情致也最宜人。
秀才院中的几人、自己和大哥还有沈衍钟凌等人都在画中。虽表情各异,却都透着不同深浅的喜悦。
沈衍话中未尽的担心严昭听得出来。尽管接受着太子规格的教养,有对权力的向往,但他年纪尚小,离继位还远,与两位兄长间也没有争储的明争暗斗,心底依旧光明坦荡,没藏过太多阴暗的龌龊。
相反,在严昭心中,还装着一个将大琞发展得更加强大富饶、文教昌盛的弘愿。
在秀才院呆得久了,他隐隐体会到程颂一直在做的这些事,和他教导那些孩子的道理,与自己心中所绘的大琞,正是相合的。
严昭唤来姚伴伴,让他将这幅画送去裱好,转过身对沈衍说:
“程公子的话并无不妥。‘惜命’与‘忠君’不是对立的选择。若是心中没有真正的信仰敬畏,嘴上的忠君又有何意义。不若把“惜命”学好了,做个安分守己的百姓。只要百姓都能安居和乐,何愁大琞不强。”
……
三日后,衙门来了差役给程颂传信,说那三人确是合杉人,还是当地数得上的惯偷。听说最近到长宁看筒车的外地人多,便打算来偷几只肥羊。
他们没听过程颂的名字,更不知道那连着的几个大院都是他租的,见半篮子的碎银铜钱只有几个孩子守着,便起了贼心。
如今这三人已经认罪,加上是惯犯,直接判了两年监禁。
送走了差役,程颂还是遗憾没能亲手把那三人揍上一顿。这是孩子们在他手下头一次遇险被欺负,气性的后劲儿大得很。吴婶子连熬了好几日的冰糖炖梨,给孩子们去去春燥,给小东家平平心火。
抢钱的意外没有影响收鲜花,摊子还得继续开。四个副队长遭了惊吓,程颂想让他们留在村里休息或是与采摘小队一起上山摘花,换两个青壮去收花。与他们商量后四个孩子没一个同意的,全都坚持回去守摊子。
“少爷不是让我们爱惜自己,努力好做自己想做的事吗?再遇到坏人我们不会莽撞了,可摆摊子是我们想做的事啊。”
纯净赤诚的肺腑心声把程颂的道理全噎回去了。
“嗯,好吧,那一定记得护好自己,遇到歹人千万不要硬上。别说那摊子上至多几十贯钱,就是几千几万两银子也无需在意,你们自己的安危最重要。”
程颂一个恋爱都没谈上的未婚男青年,早早生出了老父亲的纠结。既担心孩子们再次遇险,又不想因为这一次意外就叫停了成长。
他自己就是个越挫越勇的愣头青,论本心,真的希望孩子们能锻炼得更加勇敢。
在哪儿被抢就在哪儿爬起来吧!程颂放下顾虑,点头同意了孩子们继续去收花。
去年程颂买了十辆骡车让王家运货用。运河通航后,王止兄弟就整日奔波在买甘蔗的路上,几乎一日不停。
最近县里要给各村送筒车,一台筒车的部件需要好几辆骡车同运。有些村子路远,往返就得两三日,衙门把县城里大半的骡车都征用了,价钱给得也合理。
衙门征用,王家不好一辆车不出,却也不能耽误了程颂的买卖。现在是十辆骡车有八辆还在往返云州码头,王老爹从人市找了个相熟的力工,驾着另外两辆去各村送筒车。
听说收花摊子遭了抢,王止不清楚程颂是否被牵连,又怕他需要用人,卸了甘蔗就跑去了秀才院。
“我没事,就是几个孩子受了点惊吓。正好你来了,还有样东西需要你从云州买来。”
程颂招呼王止坐下,与他说起了新代购。
“好,一定给小郎君买来,是何物件?”
“猪板油!”
“猪板油?”
……
天锅造出来了,花露和干花都有了,想要大量制皂,就差猪油了。
售卖生肉加上铺子里用的,章家肉铺每日都要宰杀三四头生猪。猪油是好东西,本来就不愁卖,就算章大伯同意,程颂也不能为了制皂就买断了长宁百姓的猪油,每日至多让章家给他留出一两块,要多买只能想别的办法。
云州人口是长宁的十多倍,加上商业发达,酒楼林立,每日消耗的生猪比长宁多得多。肥皂利润高,等香皂做出来价格更不会低,去云州采买无非多点路费,对成本的影响很小。
春天的气候还算适宜,一大早买好猪板油,下午就能送到学田炼制。
猪油炼得多了,程颂把猪油渣都送到了南北新村。
新南村的田地已经全部找好了佃户。程颂是参照县学租地标准签订的租约。
除了地里的分成,这些佃户还有隐形福利。比如所有佃户都可以根据家里孩子人数免费领取识字书,每户每月可以领取两块肥皂,还有像这两日开始送来的猪油渣。
新北村的田地已经都播了种,但屋院还没盖完。加上修建书院的工人,目前干活儿的还多是雇来的青壮,有各村来的,也有长宁县城的。村里来的工人程颂包了吃住,把他们安排在了南城门和西城门的大院。
距离太远,程颂又置办了骡车。接送工人、运送货物都能用上。新北村提供三餐,味道和精细程度照着制糖院是差了些,但每日都有荤菜,还管饱。如今又多了杂粮油渣饼,工人们吃得好,干活儿的力气都更大了。
蒸馏花露是辛苦活儿,当前也算保密工序。程颂又为人手问题挠头了两天,最后决定从村里招了两个年轻人和木头一起拉糖,把石头替换出来操作天锅。
工具和工艺在进步,人也得跟着往前走。刚开始做饴糖时,吴婶子一家签过保密协议,期限是三年,之后继续给程颂做工或单干都行。
作坊里人多热闹工钱高,还能识字学本事,爹娘怎么打算的石头没问,他和两个弟弟就想在程颂这里干活儿。
为了提升香气,天锅蒸馏花露需要反复几次。每日鲜花收得不少,一套天锅忙不过来,程颂又组装了四套。
天锅都架在制糖院,蒸馏好的花露装罐后就送来秀才院,摆到堂屋檐下。隔上几日,积攒够了猪油和花露,程颂黎仁诚就会取来搅拌桶制皂。忙碌的同时两人还会交流一下当天沈管事王管事讲的功课,特别地工作学习两不误。
“少爷,这花露少了三罐!”
一大早,秀才院传出画砚的喊声。
孩子记性好,眼神更好。明明昨晚还剩六罐花露,怎么一觉起来就剩三罐了?少爷半夜起来制皂了?
“咳咳,那三罐我放到别处了。”
程颂刚起床,迷迷糊糊地出了屋。他没敢说画砚记错了,一共六罐,少了三罐太明显,肯定不好糊弄。
黎仁诚一早就起来读书,听见画砚咋呼,眼中流转着笑意,看向了书桌上的小瓷瓶。
今年程颂要下场考院试,晚间温习完自己的功课,黎仁诚都会依照当初辅导画砚的经验,结合程颂的功底,整理勾画些院试的重点。
昨晚临睡前,颂弟悄悄跑来,把这瓶东西送给他,让他读书累了就取出来闻闻。说是用花露加薄荷做的,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这是花露?气味比这几日提取的要浓郁得多。”
闻过之后,黎仁诚问道。
“这叫精油,取花露中的精华,只是份量极少。不过黎兄不用节省,用完了我再做。”
程颂防贼一样低声叮嘱:
“就是别让那几个小的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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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1:
怕又有哪个没睡实,程颂动手前去两个屋子都看了看,确认之后才出了门。
他已经提前挑出三罐比较满的花露放到了灶房,用穿回家取来的滴管提取了一小瓶精油,又兑了几滴家里带来的薄荷油,塞紧瓶口后就去找他黎兄了,完全忘了把剩下的花露再放回去。
小剧场2:
“念叨什么呢?”
程颂敲了下画砚的小脑门。
“想少爷今日讲的,自己的生命高于一切,觉着不大对。”
画砚严肃道。
“哪里不对?”
程颂坐到画砚跟前。
“少爷的命就高于我的命啊。”
程颂心中一颤,没想到讲了半天连画砚都没听进去。
“你的命与我的命是一样的,没有谁高于谁,而且你的奴籍也放了,你就是自己的主人。”
“那也不对,就算不是奴籍,少爷是有大本事的,有那么多人在作坊里做工挣钱,少爷的命自然更金贵。”
“……那你就好好学画学本事,让自己也变得更有用,让你的命也变得更金贵。”
见孩子犯轴,程颂干脆趁机鸡娃,想不通道理你就好好学习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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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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