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房卡在门锁上发出一声轻柔的“嘀”,林知夏推开门,将自己扔进了这个临时却绝对安全的庇护所里。
陆清言为她准备的是一间行政单间,视野极好,可以将大半个影视基地的夜景收入眼底。但林知夏对这些毫无兴趣。她甚至没有开顶灯,只是任由玄关的感应灯在几秒后自动熄灭,让整个房间陷入一片被窗外霓虹浸染的、安静的昏暗之中。
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每一次长时间的社交,对她而言都像是一场剧烈的消耗。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属于自己内在的、用以维持平静的“能量”,已经被刚才那场饭局彻底抽空了。现在的她,像一块被榨干了所有水分的海绵,疲惫、干瘪,急需独处的空间来重新蓄满水分。
她甩掉脚上那双不合脚的高跟鞋,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将自己扔进沙发里,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一动也不想动。
脑子里乱糟糟的。
有陆清言咋咋唬唬的笑声,有那个叫纪瑶的制片人灵动狡黠的眼神,有饭桌上虚伪的恭维,还有……最后那个在花园里遇到的、眼神清澈又带着点惊慌的女孩。
苏晚。
林知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起身,从行李箱最深处,翻出了两本书。
一本是市面上正在流通的、被无数读者奉为经典的精装版《没有结局的故事》。另一本,则是一个封面已经有些泛黄、用牛皮纸包裹着的、厚厚的硬壳笔记本。
她先是拿起了那本精装版的。指尖抚过封面上那个烫金的笔名——“夏虫”,眼神有些恍惚。
这本书,是她十八岁的作品,是她所有阴郁青春的缩影。
故事发生在一座终年被浓雾笼罩的孤岛上,岛上只有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灯塔里住着一个孤独的守塔人,她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日复一日地维持着灯塔的光亮,为浓雾中迷航的船只指引方向,尽管他从未见过任何一艘船真正靠近。
有一天,一个神秘的、失去了记忆的女孩被海浪冲上了孤岛。她像一缕不属于这里的阳光,短暂地照亮了守塔人灰色的世界。他们一起在岛上生活,守塔人教她辨认星辰,她则为守塔人讲述她脑海里那些零碎的、不知真假的、关于外面世界的故事。
守塔人第一次感受到了陪伴的温暖,也第一次产生了离开孤岛的念望。
但在故事的结尾,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暴来临。为了保护灯塔不被摧毁,守塔人必须做出选择——是耗尽所有燃料,让灯塔发出最亮的光来抵御风暴,但自己也将永远被困在黑暗里;还是带着女孩,乘坐岛上唯一的小船,在风暴来临前逃离,去往那个她口中美丽的世界,但灯塔将会熄灭,所有迷航的船只都将失去方向。
最终,守塔人选择了前者。
她骗女孩说,风暴过后,她就带她离开。她让她躲进最安全的地窖,然后独自一人,耗尽了自己,点燃了那场最绚烂也最决绝的光。风暴过后,女孩走出地窖,只看到一座已经熄灭的、冰冷的灯塔。
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
守塔人是否还活着?女孩后来怎么样了?一切都没有答案。
这就是《没有结局的故事》。
林知夏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苦涩。
她放下这本精装版,拿起了那个牛皮纸笔记本。
这才是真正的、最初的《没有结局的故事》。
全世界,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
她轻轻地翻开,里面是她当年一笔一划写下的、清秀又带着点执拗的字迹。纸页间,还夹着几片早已干枯的、被压得扁平的银杏叶。
这个版本的故事,和市面上的版本,在结尾处有一个微小但致命的不同。
在最初的版本里,守塔人做出选择之前,看到了女孩留给他的一幅画。画上是她想象中灯塔外的世界——有阳光,有花海,有飞鸟。但在画的角落,她用稚嫩的笔触,画了一个小小的、被锁链锁住的鸟笼。
守塔人瞬间明白了。女孩不是失去了记忆,她是在逃离一个华丽的牢笼。她所向往的,从来不是什么美丽新世界,而只是这座能让她暂时喘息的、与世隔绝的孤岛。
所以,守塔人最后的选择,不再是“拯救世界”的伟大牺牲,而是一种更绝望的、成全对方的自我放逐。她点亮灯塔,不仅是为了那些看不见的船,更是为了告诉女孩——看,这个你喜欢的、能带给你安全感的“牢笼”,我会替你永远守在这里。
这是一个更残忍、也更贴近林知夏内心深处的结局。
当年,出版社的编辑认为这个结局过于晦暗和私人化,建议她删掉“鸟笼”的细节,让立意变得更宏大、更普世。年少的她妥协了。
从此,这个藏着她对自己、对姐姐、对那个家最隐秘控诉的结局,就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
她正沉浸在往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边缘,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却像三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知夏紧绷的神经上。
她身体一僵,像一只被猎人惊扰的幼鹿,瞬间进入了最高警备状态。
谁?
这么晚了,会是谁?
陆清言有房卡,不可能是她。姐姐?她应该不知道自己住哪个房间……吧?还是酒店的服务生?或者是……某个通过不正当渠道拿到她房间号的陌生人?
无数种可能在她脑海里闪过,每一种都让她感到一阵心悸。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企盼着门外的人以为房间没人,然后自行离开。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擂鼓。
过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那人已经走了的时候,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咚,咚。”
这次只有两声,而且比刚才轻了很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的意味。
林知夏皱起了眉。这让她排除了那些不怀好意的可能。
她悄无声息地从沙发上滑下来,赤着脚,像猫一样走到门边,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然后微微踮起脚,凑到了猫眼上。
门外的走廊灯光明亮。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
是晚上在花园里遇到的那个女生。
她穿着一件温婉的米白色长裙,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她似乎有些紧张,两只手交握着,紧紧地捏着……一本书。
正是那本精装版的《没有结局的故事》。
林知夏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沉默着,看着门外的女孩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再敲一次,最终还是放弃了,脸上露出和晚上如出一辙的、明显的失落表情,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女孩转身的那一刻,林知夏几乎是下意识地,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谁?”
她的声音很轻,隔着门板,显得有些模糊和失真。
门外的苏晚猛地顿住脚步,惊喜地回过头,对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睛都在发亮。
“您好!夏……夏虫老师您好!”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我……我是苏晚,是《没有结局的故事》剧组的演员。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
林知夏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苏晚。
就是陆清言说的那个……懂她的女孩。
她来做什么?陆清言让她来的?
林知夏抿了抿唇,隔着门,再次用她那清冷的声线问道:“有事吗?”
门外的苏晚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开口说道:“我……我有一些关于剧本,关于角色的问题,想……想和您讨教一下。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如果您不方便的话,没关系的!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面前那扇紧闭的门,便“咔哒”一声,打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林知夏站在门后,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白皙的脸。她看着门外那个眼神里闪烁着期盼、紧张、崇拜等多种复杂情绪的女孩,想起了陆清言在饭桌上那番手舞足蹈的描述。
——“她说,‘守塔人’不是在守一座塔,而是在守主角心中那片永不熄灭的海。”
——“这简直就是你的灵魂书迷见面会啊!”
她那颗因为社交而冰封起来的心,似乎被这句话轻轻地烫了一下。
最终,那股想要探究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与生俱来的社交恐惧。
她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苏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请进”的意思。她心中一阵狂喜,连忙对着林知夏又鞠了一躬,然后迈着小碎步,文静地走了进来。
一进门,苏晚就被房间里的气息所包裹。
很简洁,很有艺术感,黑白灰的色调,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一如她对“夏虫”这位作家的想象——冷静、克制、疏离。
只是……
当她的目光扫到房间中央那张大床时,她整个人都微微怔住了。
在那张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纯白色的床上,赫然趴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看起来憨态可掬的棕熊玩偶。那玩偶几乎有林知夏整个人那么高,和整个房间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
苏晚的眼神只是在玩偶身上停留了零点五秒,便迅速地、不着痕迹地移开了。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将目光落回到面前的林知夏身上,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又得体的微笑。
但林知夏还是捕捉到了她那一闪而过的视线。
完了。
她看见“小安”了。
林知夏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升温。那是她从家里特意带来的、陪了她很多年的玩偶,她睡觉时必须抱着东西才能睡着,所以给它取名叫“小安”,意为“安心”。
她的房间,从来没有外人进来过。所以她完全忘记了……要把小安藏起来这件事。
这简直比当众演讲还让她感到羞耻和窘迫。
为了掩饰这份窘迫,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冰冷,语气也硬邦邦的:“坐。”
她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坐到了离苏晚最远的单人椅上,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
苏晚顺从地坐下,将那本被她视若珍宝的书,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
“夏虫老师,”她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这是她思考了很久的、最能表达自己尊重的方式,“关于‘守塔人’最后选择点亮灯塔的动机,剧本里写的是‘为了守护航行的船只’,这是一种非常伟大的、利他主义的牺牲。但在我反复阅读原著后,我总觉得,她的动机……或许更私人化一些。”
林知夏的眼神动了动,示意她继续。
苏晚受到了鼓励,继续说道:“我感觉,他最后点亮灯塔,不仅仅是为了那些看不见的船,更是为了那个女孩。他是在用一种决绝的方式,为女孩守护住这座能让她感到安全的‘孤岛’,成全她对‘自由’的向往。所以,这不仅是一场牺牲,更像是一场……心甘情愿的自我放逐。不知道我的理解,对不对?”
苏晚说完,紧张地看着林知夏,等待着她的“审判”。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林知夏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苏晚,那双深不见底的杏眼里,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她懂。
她竟然真的懂。
她不仅读懂了市面上那个版本的故事,甚至……无限地接近了那个被她藏起来的、最真实的秘密。
这一刻,林知夏感觉自己像一个把自己藏在无数层铠甲下的胆小鬼,却被门外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那条通往内心最深处的、唯一的缝隙。
这种被完全看透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的战栗。
但,却并不讨厌。
“你……”林知夏的喉咙有些发干,她清了清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书里的一句话。”苏晚立刻回答,并熟练地翻开了她那本厚厚的书,指着其中一段,“您在描写守塔人看到女孩画的画时,写了这么一句——‘她看见了花海与飞鸟,也看见了鸟笼的阴影’。剧本里删掉了后半句,但我总觉得,‘鸟笼的阴影’这五个字,才是守塔人做出最终选择的关键。”
林知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她看着苏晚递过来的那本书,书页因为反复翻阅而变得柔软,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标注和心得,甚至还贴着不同形状的便利贴。
那不是一本普通的书了。
那是一个读者,对一个故事,付出的最真诚、最滚烫的心意。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林知夏忘记了社交恐惧,忘记了能量消耗,她和苏晚,就这么隔着一张茶几,聊了很久很久。从守塔人的动机,到女孩的身世;从浓雾的象征,到灯塔的意义……她们的对话,早已超越了演员和编剧的范畴,更像两个相见恨晚的灵魂,在进行一场迟来了许多年的交流。
林知夏发现,自己第一次,有了倾诉的**。
而苏晚,也第一次,见到了这座冰山融化后,那片温柔而纯粹的内在风景。
不知过了多久,墙上的时钟发出了“滴答”一声轻响,惊醒了沉浸在交流中的两人。
已经快要午夜了。
“啊……对不起!林老师!我……我太忘乎所以了,打扰您这么久!”苏晚猛地站起来,脸上写满了懊悔和歉意。
她知道自己不该停留这么久,她知道林老师需要休息,可她就是……忍不住。和偶像聊她最喜欢的作品,这种感觉太美好了,美好到让她忘记了时间。
“没关系。”林知夏摇了摇头,声音比之前柔和了许多。
“那……那我先回去了!您早点休息!”苏晚拿起自己的书,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开。
看着她那副既满足又懊恼的可爱样子,林知夏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她站起身,叫住了她:“等等。”
苏晚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林知夏走到自己刚才坐的单人椅旁,拿起了一本书
在苏晚惊讶的目光中,她拿起了笔,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了两个字——
夏虫。
然后,她将笔记本递给了苏晚。
“这本……送你。”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眼神也飘向了别处,“你的那本,被翻得太旧了。”
苏晚彻底呆住了。
她看着林知夏递过来的书,又看了看她那张带着点不自在的、微红的脸,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这……这是夏虫老师自己的书?还……还签了名?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她的大脑都停止了运转。她像个机器人一样,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本还带着林知夏体温的、沉甸甸的书。
“谢……谢谢您!林老师!我……我……”她激动得语无伦次,除了“谢谢”两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回去吧。”林知夏下了逐客令,转身走向了房间深处,似乎是不想再看她。
苏晚知道,这是老师害羞了。她紧紧地抱着那本像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的书,对着林知夏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林知夏靠在墙上,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
她这是怎么了?
竟然会做出这么冲动的事。
但……那种被人完全理解的感觉,真的很好。
她走到床边,一把抱住了那个巨大的棕熊玩偶,将脸深深地埋在它柔软的绒毛里。
她的声音,带上了平日里绝不会对外人展露的、孩子气的呢喃。
“小安,小安……她好像,和别人不一样哎。”
“她懂我写的每一个字……她还夸我的书好看……”
“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个小小的梨涡,特别特别甜。”
林知夏抱着小安,在床上滚了一圈,嘴角是抑制不住的上扬。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快乐,是她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的感觉。
她抱着玩偶,又自言自语了很久,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准备去收拾东西洗澡。
她走到茶几边,想把苏晚留下的那本旧书收好。
可当她的目光落到茶几上时,整个人却瞬间僵住了。
茶几上,安安静静地躺着的,是那本精装版的、《没有结局的故事》。
而她刚刚坐过的单人椅旁边的空地上,空空如也。
林知夏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她……她刚才……
她送给苏晚的,不是自己的那本精装版吗?
那这本是什么……
既然这本在这里,那自己刚才送她的是……
那个是……记录着她所有真实想法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最初始的版本……
她的大脑,轰的一声,炸成了一片空白。
她送错了。
她送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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