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瑶那番半真半假的话,像一根极细的、淬了毒的针,悄无声息地扎进了苏晚的心里。
它不至于立刻致命,却带来源源不断的、细微的钝痛,随着每一次呼吸,在四肢百骸间弥漫开来。
第二天一早,当苏晚坐在化妆间里,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时,这种钝痛感变得尤为清晰。
她一夜没睡好。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纪瑶的话——“《没有结局的故事》里那个闯进孤岛的女孩,其实……就是林知夏当初放在心尖尖上喜欢的那个人呢。”
一个真实存在的、被林知夏用整本书来怀念的“女孩”。
一个……她或许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白月光”。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引以为傲的、与林知夏之间的那点“灵魂共鸣”,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笑的自作多情。
或许,林知夏之所以对自己另眼相看,不过是因为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几分那个人的影子罢了。
“苏晚姐,你没事吧?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助理小可担忧地问道。
“没事,”苏晚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就是昨晚没休息好。”
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投入到新一天的拍摄中。她是专业的演员,不能让私人的情绪影响到工作。
可当她走进片场,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那个熟悉的角落时,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林知夏今天没有来。
这个发现,让苏晚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一整天,苏晚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依旧能以最专业的姿态完成自己的戏份,台词、走位、情绪都精准无误。但在导演喊“卡”的间隙,她总会控制不住地走神。她的思绪,像一团被风吹乱的线,一头牵着纪瑶的话,另一头,则缠绕上了另一段记忆。
那是那天中午,在“知味观”里,老板娘不经意间提起的那位“漂亮大姐姐”。
——“哎,说起来,我都好久没见到以前经常带你来的那个漂亮大姐姐了。”
——“她可真疼你,每次来都把你爱吃的菜点上一遍,自己倒不怎么动筷子,就光看着你吃,笑得可温柔了。”
这两段看似不相干的信息,此刻在苏晚的脑海里,逐渐拼凑、重叠,最终指向了同一个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轮廓。
那个“女孩”,那个“大姐姐”,是同一个人吗?
这个念头像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住了她的所有思绪,让她坐立难安。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想要知道那个能被林知夏放在心上那么多年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需要一个突破口。
下午四点,当陆清言宣布苏晚今天的戏份全部结束时,她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她快步走到正在和纪瑶讨论着什么的陆清言面前。
“陆导,”苏晚的语气有些急切,“我今天的拍摄任务,是不是全部完成了?”
陆清言从一堆分镜图里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嗯,都过了,一条过,非常棒。怎么了?”
“我……我有点急事,想先离开一下。”苏晚说。
“去吧去吧,今天辛苦了。”陆清言爽快地挥了挥手。
“谢谢陆导。”苏晚礼貌地道了谢,转过身,在与纪瑶擦肩而过时,她的脚步微微一顿,投去了一个复杂的、略带探究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被“点醒”后的迷茫,有不甘,也有一丝想要寻求真相的执拗。
陆清言看着苏晚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一脸无辜、正眨巴着小鹿眼的纪瑶,一头雾水地问道:“她怎么了?我怎么感觉她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纪瑶将一根新的棒棒糖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有吗?我怎么不觉得。”
她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心里却在想:小丫头,这就坐不住了?看来我下的这剂药,药效还不错嘛。
……
苏晚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凭着记忆,再次找到了那家藏在深巷里的“知味观”。
正是下午的非饭点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老板娘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柜台后悠闲地织着毛衣。
“老板娘。”苏晚轻声喊道。
老板娘抬起头,看到是她,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哎呀,是跟夏夏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啊!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了?快坐快坐!”
“不了老板娘,我不吃饭,”苏晚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柜台前,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我……我就是想跟您打听点事。”
“打听事?”老板娘放下手里的毛线,好奇地看着她。
“就是……就是昨天您提到的,以前经常带林老师来的那位……大姐姐,”苏晚的脸颊有些发烫,但眼神却很坚定,“您……还记得她吗?能跟我说说她的事吗?”
“哦,你说她呀!”老板娘笑了起来,陷入了回忆,“记得,怎么不记得!那么漂亮又有气质的人,见过一次就忘不了。”
她眯着眼,像是在脑海里描摹着那个人的样子:“她啊,看起来比夏夏大个几岁,个子高高的,人很瘦,但不是夏夏那种弱不禁风的瘦,是那种……很有力量感的瘦。留着一头到肩膀这、颜色很浅的头发,穿着打扮也随性得很,不像我们夏夏,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
老板娘的描述,让一个慵懒、随性的形象,在苏晚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我一开始啊,还以为她们是姐妹呢,”老板娘继续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怀念,“有一次我就问了,我说‘你们姐妹俩感情真好’。结果我们家小夏夏,当时脸就红了,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才不是呢’。”
“那个大姐姐就笑着,伸出手,特别宠溺地弹了一下夏夏的脑门,说‘怎么,当不成姐妹,让你很失望啊?’”
老板娘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结果你猜我们夏夏怎么说?她那时候还小,抱着那个姐姐的胳膊,小声地嘀咕,说‘你要真是我姐姐就好了’。”
听到这里,苏晚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能想象到,当年的林知夏,在那个只有冰冷的规则和**的爱的家里,是多么渴望能拥有一个这样温柔、自由、能带着她“逃离”的姐姐。
“那……后来呢?”苏晚追问道,“后来,她为什么不来了?”
老板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晓得了。我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大概……有五六年了吧。那个大姐姐,就再也没出现过。”
“从那以后,就只有夏夏一个人来了。偶尔来一次,也不在店里吃,就打包一份汤,一份糯米藕,坐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等的时候也不说话,就看着窗外发呆。”
老板娘看着苏晚,眼神里充满了心疼:“说真的,小姑娘,我感觉啊,从那个孩子走了之后,夏夏……就好像变了个人。不像小时候,虽然话也不多,但眼睛里是有光的,偶尔还会笑一笑。后来……就再也没见她笑过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苏晚的心上,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原来,那个人的离开,对林知夏的打击,竟然这么大。
大到……足以让她眼里的光,都熄灭了。
……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正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市郊的快速路上。
林知夏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充满了愈发浓重的不安和疑惑。
这不是回林家老宅的路。
林家老宅在城西,是传统的别墅区。而这辆车,正一路向东,驶向海城最新开发的、以私密和奢华著称的滨江富人区。
姐姐林知月,到底想干什么?
林知夏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风衣的衣角。她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的、被动的感觉。
车子最终在一栋设计极具现代感的、矗立在江边的高层公寓楼前停下。司机恭敬地为她拉开车门:“林小姐,到了。”
林知夏走出车门,看着眼前这栋冷硬、线条锋利、像一座玻璃堡垒般的建筑,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更甚。
她乘坐专属电梯,直达顶层。
电梯门打开,是一间开阔得近乎空旷的顶层复式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将整个江景一览无余,房间里的装修是极致的黑白灰,所有家具都充满了昂贵的设计感,但也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这确实是林知月的风格。一个精致、昂贵、完美的……牢笼。
林知月就站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身上穿着一套合体的丝质家居服,手里端着一杯红酒,正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江景。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地转过身。
姐妹俩隔着几米的距离,遥遥相望。空气里,是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沉默。
还是林知月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剧组怎么样?”
林知夏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竟然是这个。不是质问,不是责备,只是一句听起来……像普通家人之间的问候。
她有些不适应。
“……还好。”她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有人欺负你吗?”林知-月又问道,她一边问,一边走到吧台,为林知夏倒了一杯温水。
“没有。”
“住得还习惯?吃的呢?”
“……都挺好的。”
林知夏的回答永远简短、疏离,像在应付一个不熟的采访者。
林知月将水杯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看着自己这个浑身长满了刺、只要自己一靠近就立刻缩回壳里的妹妹,心里划过一丝无力的疲惫。
她明明是想关心她,可说出口的话,却总是变了味道。而妹妹的回应,也总是能轻易地,将她所有的努力都堵回来。
她们之间,好像永远都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知夏,”林知月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兜圈子,“我今天叫你回来,是真的有重要的事。”
林知夏抬起眼,警惕地看着她。
林知月看着她那副仿佛随时准备战斗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下周三,是妈妈的忌日。”
当这个词从姐姐的口中说出时,林知夏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她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她当然记得。她怎么可能忘记。
那是刻在她生命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疤。
往年的这一天,她们姐妹俩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林知月会选择上午去墓园,而她,会选择下午去。她们会带着母亲生前最爱的白色郁金香,在墓碑前,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情,度过一段只属于自己的、安静的时光。
她们从不碰面,从不交流。仿佛这是她们之间,维系着脆弱和平的最后一道底线。
“我知道,”林知夏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会去的。”
“今年,我们一起去。”林知月说道,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林知夏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和一种被侵犯了领地般的愤怒。
“凭什么?”
“我们是她的女儿,也是一家人。一起去,是应该的。”林知月的理由,永远那么理所当然,永远那么不容置喙。
“一家人?”林知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姐姐,你跟我谈‘一家人’?”
“妈妈病重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国外参加电影节,争你的影后奖杯!爸爸又在哪里?他在公司里,为了他那永远也开不完的会,签不完的合同!那个所谓的‘家’里,从头到尾,就只有我一个人陪着她!”
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怨恨,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林知夏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向对面那个人,也扎向她自己。
“是,你后来回来了,掌控了一切。你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贵的药,把她安置在最顶级的病房里!可是你问过她想要什么吗?她想要的,不过是像普通人一样,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晚饭而已!”
“你们给不了她,所以她走了!现在,你却要拉着我,以‘家人’的名义,一起去看她?你不觉得可笑吗?你不觉得……这是对她的一种羞辱吗?”
“够了!”
林知月厉声喝道,打断了她。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端着红酒杯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都在泛白。
她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妹妹,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恨意,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痛得无法呼吸。
她想解释。
想告诉她,当年她拼了命地拿那个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母亲曾笑着对她说“我的小月,要是能拿个国际影后回来,妈妈的病就好了一半了”。
她想告诉她,父亲之所以那么疯狂地工作,是因为母亲的病需要天价的医疗费,他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为她撑起一片天。
她想告诉她,其实,她也很痛。母亲去世的那一晚,她一个人躲在安全通道里,哭得撕心裂肺
可是这些话,她说不出口。
她的骄傲,让她学不会示弱,也学不会解释。她习惯了将所有脆弱都藏在坚硬的铠甲之下,习惯了用解决问题的方式,来掩盖情感上的无力。
最终,她只是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平静。
“下周三早上九点,我会让司机去接你。”
她丢下这句话,转过身,重新走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留给林知夏一个决绝而孤独的背影。
这,就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交流方式。
永远充满了误解、指责,和无法言说的爱与痛。
……
当林知夏失魂落魄地回到酒店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她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筋疲力尽的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走出电梯,她正准备回房间,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抱着膝盖,安静地蹲在她房间的门口。
是苏晚。
苏晚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当她看到林知夏那张毫无血色、写满了疲惫和悲伤的脸时,她的心,猛地一沉。
她下午从“知味观”回来后,就一直坐立难安。她想去找林知夏,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以什么立场,说什么话。
她就这么一直等到天黑,等到忍不住了,才跑到林知夏的门口,想着,就这么安静地等一会儿
没想到,等到的,是一个看起来比风中落叶还要脆弱的林知夏。
苏晚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
她看着林知夏那双泛红的、空洞的杏眼,所有关于“白月光”的纠结和酸楚,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她喜欢的人,正在难过。
非常,非常的难过。
“林老师……”苏晚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你……你还好吗?”
林知夏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担忧和心疼的、清澈的眼眸,那道她辛苦维持了一整天的、坚硬的防线,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
她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苏晚的衣角。
就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的小孩,终于找到了可以让她稍微依靠一下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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