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漫过方偏门鎏金匾额时,檐角铃铛正撞出第七声钝响。我盯着青砖缝里新生的苔藓,看奉左的云履倒退着划过那些绒绿——他绊到门槛时,声响撞碎了满室死寂。
"问茶管事回了九天行宫,走时劈了您旧时赠的九霄环佩。"迎右的声音混着更漏声传来,他袖口沾着未拭净的琴身碎屑,"残弦缠在凤凰木上,像……伯牙绝弦。"
我蜷在紫檀圈椅里,锦鲤戏莲的绣枕硌着心口。铜壶滴漏突然坠下水珠,正巧砸碎在青瓷盏托的裂缝间——那是去年春分,问茶与我斗茶时失手碰缺的。
玄关处的琉璃屏风突然映出人影,来人的雪色中衣扫过满地零落。他蹲身时,玄色外袍上红线绣的优昙花枝簌簌绽开,带着沉香木的气息拂过我赤着的足尖。
"他们说你在修闭口禅。"玉冠垂落的缨穗扫过青砖,他腕间佛珠突然缠住我紧攥裙裾的手指,"可我瞧着,倒像是被人抽了魂。"
来人在我面前蹲下,玉冠高束而起的发显得他从之前意气风发的随意样变得尊贵了很多。四目相对时,那熟悉的狐眼中竟然满是红光。剧痛从涌泉穴直冲天灵盖的瞬间,我望见他眼里的自己瞳孔漫起血雾——那些猩红细丝正将却霜的身影绞成碎片。
"怎么我才离开三刻你就这样狼狈。"问茶的声音突然隔着水幕般模糊,他指尖乌木沉香混着九天霜雪气,让我太阳穴突突跳动着,竟完全想不起自己在干什么。
“问茶!”指尖触到冰凉的湿意时,我才惊觉自己在流泪。从藤椅里支起身子,腕间还残留着竹篾压出的红痕——方才蜷在椅上午憩时,分明记得是枕着《山海经》的。此刻泛黄书卷早滚落青砖地,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仍烙在眼底,像是从残梦里带出来的星光。
"怎么穿这么有钱啊?"我故意拖长音调,粗鲁地用袖口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顿时惊疑万分,“怎么我还哭了?”水雾模糊的视野里,问茶黑色锦袍上的银线暗纹正随呼吸明灭,玉带扣折射着廊下的光斑,倒比平日靛青布衣的管事装扮更衬他骨节分明的手。
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地扫过廊角垂丝海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终于开口解释:"我其实是九天行宫的舒曜神君,九天行宫原本是先天后居所......"
春风突然卷着几片花瓣扑进窗棂。我怔怔望着他翕动的唇,胸口突然涌上热流——原来那些无聊的日子里跟我赌书泼茶,下棋赏花,帮我修炼,甚至管理府邸接待来客的身影,竟是九重天落在我这破落屋的神迹。
素白袖摆忽地笼住视线,带着沉水香的气息轻轻拭过眼尾。我这才发现泪水又漫了出来,在对方绣着鹤纹的广袖上晕开深色痕迹,许是被风刀刺激的,又被我胡乱抹了去。他指尖悬在我鬓边三寸处,像是要触碰新抽的桃枝般小心翼翼:"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们什么交情,"我攥住他欲垂落的广袖,指尖陷进流云般丝滑的锦缎里。只觉他眉间那抹鎏金神印愈发神气,"但凡我能办到。"
尾音突兀地哽在喉间。他忽然反握住我的手腕,神君骨血里流淌的灵力烫得人心口发颤。
"你能办到。"他说。
原来是上界之主诞辰将至,问茶准备贺礼,邀我去寒湖凿玉。
寒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时,我终于看清寒湖真正的模样。整片水域嵌在玄冰之中,湖心泛着幽蓝的磷光,像是封存了万千星子的琉璃盏。问茶腰间玉佩与冰面相击,清音震得冰层下蛰伏的流光忽明忽暗——那些沉睡的寒玉正在苏醒。
"不愧是九重天宝库!满湖寒玉。"靴底碾碎一簇冰棱,我呵出的白雾瞬间凝成冰碴簌簌坠落。袖中缩着的手突然被温暖包裹,转头正撞进他鎏金暗涌的瞳仁里,"怎么刚开始你会来方偏门的?"
问茶指尖在我掌心画了个祛寒咒,霜雪顺着他的斗篷滑落,却在触及我衣摆时化作白梅形状的暖云。他踏碎冰面的刹那,远处传来细”若游丝的龙吟,那是寒玉感应到神君威压的震颤:"无事可做便来了。"
冰层突然开裂,无数萤蓝光点从裂隙中升腾。我踉跄着抓住他绶带,抬眼时他唇畔笑意未达眼底,倒映着我冻得通红的鼻尖。交缠的呼吸在咫尺间凝成冰雾,他喉结滚动带起颈侧神纹流转,像雪原上蜿蜒的金色岩浆。
"阿——嚏!"
穹顶悬垂的冰锥应声断裂。我捂着鼻子后退半步,靴跟碾碎的冰晶飞溅成星屑,却见问茶广袖间窜出赤金流火,将坠落的千年寒冰熔作漫天金雨。他垂眸掸去我肩头碎雪的动作近乎虔诚,指腹擦过耳廓时,寒湖深处传来空灵的共鸣。
"改日带着驱寒法宝来。"他解下斗篷裹住我发颤的身子,绀青织物内层竟绣着方偏门后山常见的忍冬花纹,"今日就当考察。"
回程时寒雾在我们身后缓缓闭合,冰面上两道依偎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寒风掠过雪线时,漫天银絮忽如碎玉倾落。远处雪峰裹着千年霜色,近处飞雪却似揉碎的月光,恍惚间竟有两道身影倚在云巅——不知是霜雪落满青丝作白首,还是本就携手走过百年春秋。待要细看时,那对璧人已化作雪沫散入风里,唯余山岚缭绕。
问茶引我踏入九天行宫,琉璃碧瓦映着雪色泛起虹光,檐角悬着的冰晶风铃正与飘雪合奏。穿过灵石铺就的地面时,足底流转的星辰光华惊得我驻足:"问茶,你这分明是捧着金山玉海当瓦砾使啊。"
话尾在唇齿间转了个弯,到底咽下了后半截揶揄。
他执起鎏金鹤嘴壶斟茶,广袖扫过案上嵌着鲛珠的暖玉香炉,"若嫌方偏门的地龙不够暖,随时可来我九天行宫枕着灵脉入眠。"茶烟袅袅攀上他眉梢,漫开三分真假难辨的蛊惑。
"常来蹭些仙露琼浆便好,哪敢鸠占鹊巢。"方偏门虽说清简,到底可以算我的地盘,早已习惯。
"宫门结界永远识得你的气息。"他忽然抬手拂落我肩头未化的雪粒,"只怕某些人,终究舍不下漏着月光的茅檐。"
绕过十二折游廊时,忽见墨玉涟漪荡开千重碧,几茎素荷破水而出,花苞尖上凝着冰晶。潭水深不见底,倒映着檐角垂落的冰凌:"当年被瑶池水沾衣都要换裳的人,竟在寝宫养着鱼塘?"
他指尖掠过腰间悬着的鲛丝绦,钓线在手里泛起幽蓝:"钓鱼呀!"鎏金钓竿自虚空浮现,竿头缀着的青玉浮子正坠入水面,惊起一池碎星。
问茶喜鱼,恍然忆起檐下煨酒的场景,松枝串着的银鱼被霜火炙出琥珀光,焦香混着醪糟气息漫过方偏门的青瓦。喉间不自觉滚动:"不若比试垂纶?输家只能闻着椒香咽白饭。"
"聂容倒是会挑时辰。"他广袖扫过寒潭边的玉髓石,"九天行宫靠近寒湖,子时水面会结冰。戌时三刻若还钓不得银鳞雪鳃,可莫要怨地盘不对。"
潭面浮光随咒诀明灭,青玉浮子沉入水下的刹那,满池星子都化作游鱼银鳞。问茶握着碧玉钓竿稳如松根,我掌中玄铁钓竿却震得虎口发麻——上界的鱼竟识得贪念,每每咬钩前总要窥探垂钓者眼底的饕餮。
月色染透三重檐时,问茶寒玉匣里已躺着两尾冰魄似的银鱼。我拎起空荡荡的琉璃篓起身,惊得莲叶间银鳞骤散。
"东南角风水养人。"他忽然轻笑,指间凝出一缕霜气缠上我的篓沿,"可惜杀气太重,倒把灵鱼吓成惊弓之鸟。"
青玉浮子第九次颤动时,云层里突然坠下团赤金流火。威越踏碎满潭星斗跃至跟前,玄色箭袖还裹着雷云气息:"聂容,钓起来了没?"
玄铁钓竿在青石上叩出梵音,惊走最后一尾窥探的银鳞。仰头望着正在修补的天穹裂隙,掌心星辉明灭三次才压下愠怒:"原是钓着三清境的锦鲤,偏生来了尊吞天噬地的饕餮。"
威越足尖点过水面残留的冰纹,鎏金护腕撞得莲茎簌簌:"当真是惊散了鱼群?"他忽然俯身盯着我空荡的琉璃篓,"莫不是技艺不精......"
潭中忽然腾起千堆雪,问茶握着两尾冰魄银鱼踏雾而来。目光扫过玉髓钓台时,琉璃篓里游动的银光映得威越眼神飘忽:"半日不见鱼影,倒像是水面结了冰?"
"不若剖开他丹田瞧瞧?"我捏诀凝出霜刃逼近威越咽喉,"若寻不着三尾银鳞雪鳃——"
话音未落,那袭玄衣已卷走问茶的寒玉鱼篓。威越将满篓星辉倒进我怀中时,冰魄银鱼正巧跃起划出虹桥:"九天银河水养出的灵物,合该配昆仑雪醅。"
反手将鱼篓塞回问茶臂弯,冰魄银鱼尾鳍扫过威越前襟:"且看清了,这是问茶钓的因果。"指尖故意划过篓口封印,"某些人脸皮比玉街阶梯还亮堂。"
"他的因果不就是你的造化?"威越突然催动移形诀,鱼篓又落回我腕间缠着的鲛丝绦上。问茶指尖抚过篓中游鱼,眉间凝成的笑意漫过嘴角:"方偏门檐下挂着的熏鱼,上月刚喂饱了司命殿的灵猫。"
空气裹着椒香漫来时,最后一缕钓线已化作云烟。我拎着空篓走向游廊尽头,身后传来玉磬清响:"鱼塘东侧埋着三坛雪魄酿。"问茶的声音传来,"够佐三十条银鳞雪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