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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冷翠烛思来想去,还是没让冷蓁去老师傅的葬仪。

她怕蓁蓁吓到。老师傅死法诡异惨烈,冷蓁年纪尚小,若是落下阴翳,可是一辈子的事。

何况,冷蓁素来与师父不对付。

她在前院收拾完东西,回头见冷蓁背对她坐在房檐下,身形单薄。

再过几日,他就该十八,模样倒像是弱冠之年的男子,水盈盈的双眸,眸中湿阴阴的光彩灼人,面颊小痣如尘灰黏在了洁白通透的瓷上。

“在看什么?”

冷翠烛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乌鸦正与一只红冠公鸡扭打在一起,场面激烈,绒羽翩飞。

两只飞禽一时间难分胜负。

“嘎嘎!”

“咯咯哒,咯咯哒——”

于旁人只是寻常的飞禽叫声,于冷翠烛却格外刺耳。

很吵,特别吵。

“你凭什么拦我!黑黢黢的一只丑鸟,毛还一块白一块黑,还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比你好看多了!”

“你给我让开,谁都不能阻拦我和宿主!你自己没宿主吗?非过来当小三拆散别人。”

“让开!”

“你与我吵多少遍,我都不会让的。”

“好啊,那就来拼个你死我活,宿主只需要一个系统。”

“我要啄死你这个臭外地的!死洋鬼子,不好好在你西区那个粪窟泥沟干活,跑我华夏大陆撒野,我要弄死你!”

“这……”她杵在原地,欲言又止。

“蓁蓁,外面冷,进屋烤火吧。”

“娘,你觉得它们谁会赢?”

他冻腻的面庞浮现笑意,在眼下凝成微凸的小丘。

“……公鸡/吧,公鸡个头大些,看起来也更闹腾。”

他拾起地上石子,朝缠斗的飞禽掷去。

石子正中乌鸦眼珠,血溅当场,皑皑白雪地扯出条凄迷红线。

冷翠烛心头一紧。

方才还昂扬的公鸡顿住,凝滞着瞧地上血渍。

“咯咯哒?”

冷蓁心情很好:“娘,晚上我来做饭。”

边哼歌,边晃晃悠悠回房烤火。

她回过神,忙抱起雪地奄奄一息的乌鸦。

“你坚持住!”

她疾步往卧房赶,公鸡跟着她蹁跹飘摇的裙摆走。

鲜血滴了一路。

乌鸦右眼受伤流了许多血,缩在她怀中抽动。

她将乌鸦放椅子上,转身去端水盆,从椟柜里找绷带药膏。

等备好东西转身,藤椅上的乌鸦早不见,多了个男人,如瀑白发垂落到地。

“你……”

男人赤身,只有长发作挡,乜斜倦眼,眼尾沤烂淤青剔目惊心。

如此,她羞得别过头,拿过床头绒毯盖在他身上。

“你还好吗?”

回应的仅一声孱弱应答。

她将水盆绷带搁在桌上,背对着他:“等你休息好,就先试着自己包扎伤口吧,如果不能……”

“他肯定能,他好着呢!”

公鸡仰起头:“宿主,别管他了,我们快去做任务吧!”

冷翠烛摸不着头脑:“你、你怎么也会说话……你是谁?”

“我是你的系统!”

公鸡砸吧鸡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正牌系统,专属你一个人的哦!仅此一个,不退不换。我的任务,就是带你通关所有剧情,而你的任务,就是——”

公鸡冲窗外瞪大眼,飞扑进她裙下。

冷蓁推门进来:“娘,我出门一趟。”

“椅上人是谁?”

“啊……”

她抿唇,侧身挡住身后人,将鬓边发丝捋顺。

他肩头披风曳地,那块麻布随行进蠕蠕展开,发出沙沙声响。

日光流泻在他凄冷面庞,冷蓁垂下眼帘,走向她,在碰触到她飘扬衣带的前一刻停住。

他抬起眼皮,眸光发眩,攒眉笑了起来。

“是母亲的朋友吗?”

“啊……是。”

“庖厨蒸了酥饼,拿锅盖盖着,娘要是觉得饿,就拿来吃吧。”

他拢拢披风,转身出门。

公鸡从冷翠烛裙里钻出:“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冷翠烛掸掸裙纱,椅上男人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她长叹一声:“果然还是不能自己包扎……”

她轻抚男人眼尾伤痕,身下公鸡啄她腿。

“哎呀,他没事,就是没能量了,等会儿就变回鸟了,不用理他。”

“宿主宿主,先听我给你介绍任务!”

“……任务?”

“你呀,其实是在一本书里,还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咳、咳……”

椅上男人气弱,咳嗽不停。

“你先等等。”她抬腿将公鸡踢到角落,转身给尤恩递湿帕子。

几次三番被忽视,人受不了鸡也受不了。

“欸!宿主听我说话呀……”大公鸡扇动翅膀,又飞又跳:“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不就是能变人吗,装模作样地博什么同情!”

见没人搭理,再精力充沛的鸡也闹腾累了,收敛翅膀,夹着鸡尾巴心低意沮地出门。

冷翠烛找半天都没找到伤口在何处,男人除了眼尾淤青外,其余肌肤皆完好无损。

可他看起来很虚弱啊……

“你是……”她一手掩唇,一手掀开毛毯一角,瞧男人脊背,一头雾水,“背上也没有呀。”

她眨巴眼,与男人目光交汇。

灯半昏,雪半明,柔肠牵缠,忒煞情多。

他不再咳嗽,银眸慊慊,愁眉难展。

冷翠烛:“你是哪里受伤了?”

“这样,我先帮你给淤青上药吧,留下印子模样就不乖了。”

她捏药罐的手,手腕倏地被握住。

一丝一寸,冉冉缠磨。

这样的举动,于冷翠烛是亲密的,是淫邀艳约,她已有夫君,千不该,万不该任旁的男人握住她手腕。

这太过分了,她要是真顺从他意,就是贪淫恋色。

可是……她竟生了恻隐之心,纵他将自己往里拉,膝弯磕到藤椅扶手,痒丝丝挠心窝的疼。

药罐脱手,滚落在地,她几乎要倒在他身上,被那柔软湛银的发丝裹挟。

“不要听信他的话。”

“你不是他的宿主,他在骗你。”

“你们认识?”

冷翠烛疑云满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还不打算将实情告诉我吗……是我对你太陌生?”

“不。”

男人蓦地收回手,眉心沟壑愈深。

他知晓一些。

主人或许是最命运多舛的宿主,每一次的身份,都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坚毅、顽强、自由,她能够战胜任何困难。

兴许,所受的伤害会使她更为强大,任何伤害都不足以让她一蹶不振。

他这个自私的人,却妄图阻拦她将受到的苦难,将她永远困在原地,跪在她面前抱住她双腿,绞缠不放。

他太自作多情。

主人从前都是宁愿痛苦,甚于他。

她注定无法止步。

“你的确,存在于一本书中。”

“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

“是命中注定的吗?”

她道:“因为我在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无论我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结局?”

冷翠烛释然一笑。

“既如此,我似乎不那么怨了。”

“那克里斯汀呢?她又算什么?我本以为,自己还有一线希望。原来克里斯汀也只是我的幻想,真蠢。”

“克里斯汀不是幻象。她是……”话到嘴边,男人咽回去。

“一切并非无法转圜。”

“可以规避。”

冷翠烛淡淡:“是什么样的书?”

“我的家人呢?他们也在书里?”

“蓁蓁的命数怎么样?”她最担心的便是冷蓁。

他是她的孩子呀,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

打断筋骨,拆散血肉,脐带依旧相连。

他像一缕恶魂,紧紧缠住她,疯狂从她身上汲取养分,吃她的心肺,咯吱咯吱地咀嚼,茁壮成长。

可悲的是,她因那暗无天日的喂养,无法不爱他,他流淌着她的鲜血,她滚烫的血。

索莫乏气的她,孕育出了鲜活热烈的生命。

尤恩:“……我不清楚。”

“或许那位知晓。”

冷翠烛出门,同肩头乌鸦绕到后院,冷蓁坐在石阶,手里拿着菜刀。

“蓁蓁,方才在院子里打架的公鸡你看见了没?那是隔壁王嬷嬷的鸡,娘给人家还回去。”

“看见了。”冷蓁笑意盎然。

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他用冻得通红的手,伸手从水桶里拿出只被烫掉毛的白鸡,放在案板。

白鸡在他手中死命挣扎:“咯咯哒——宿主,救命啊!”

一刀下去,公鸡头身分离,血溅了满手。

汩汩血流,从指缝淌到腕骨,如榴花绽放。

“娘,不还回去也没什么的,王嬷嬷又不知道。她育了那么多只鸡,少一只又不会怎样,可是娘,你好久没吃过肉。”

冷蓁剖开鸡腹,从里扯出内脏,甩在雪地。

内脏蠕动,还冒热气。

“等会儿把鸡炖好,我去给王嬷嬷送一碗就成。”

冷翠烛实在是吃不下那碗鸡肉。

在冷蓁的注目下,她勉强吃了块,转头就吐掉。

“你不舒服?”乌鸦落在她裙边。

“那家伙只是寄生在鸡身上,还会再回来的。”

冷翠烛抬手擦拭唇边水渍。

“不,我只是觉得……这样太残忍。”

“于他而言,他杀的只是一只畜牲。”

“我知道。”

她皱眉:“可是……”

“他还只是个孩子呀,他杀鸡的样子,让我好陌生,他的手不该用来做这些的。”

“都怪我。”

“他不是孩子。”

乌鸦侧头微愣,飞往高处屋檐。

冷翠烛未察觉,跪坐在檐下软垫,自言自语,迎面吹来冷风锈蚀呼吸。

她鼻尖生涩。

“娘。”

冷翠烛猛地扭头。

冷蓁就在身后。

斜倚在墙边,枯萎树藤在他面庞投下模糊阴影。

“鸡汤我去送了,王嬷嬷很喜欢。”

他沉吟片刻:“你认为我杀鸡是在使坏?”

她唇齿被冷风冻得说不出话。

“什么是坏孩子,什么是好孩子?”

“娘,我是为你好,”他嗔道,“你这么看待我?”

“不……蓁蓁,你误会了。”

“娘是自责,大户人家的小孩哪需得做这些。我们家若是个有钱的,你也不用做这种粗俗的活计。”

冷翠烛被盯得很不自在。

冷蓁年岁渐长,模样倒是越来越像她年轻的时候。

望着那张脸,她总生出不好的想法。

若早知以后的日子这般苦,她就该掐死从前出卖身体,遍身绫罗、插金带银的自己。

由此,她有摧毁他的冲动。

冷蓁掩面而笑。

“娘,没关系的。”

“只要娘还愿意理我,让我做什么都成。”

这时,冷翠烛还未明白冷蓁言语中的含义。

直到夜里等到尹渊睡下,她起床找水喝,撞见冷蓁在院中磨刀。

“蓁蓁,”她下意识将外袍往胸口拢,“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呀?”

她身上外袍是尹渊白日所穿的,衣料上的苍绿云纹在月光下泛着淡淡荧光。

冷蓁用帕子擦干刀刃,收进木匣。

“吵到你们了?”

“对不住。”

他端起木匣,走到冷翠烛身前。

“娘,你记得我小时候吗?”

“小时候我怕黑,睡觉时你总会哄我。”

“啊?你房里很黑?娘去给你拿盏煤油灯。”

冷翠烛刚要走,衣袖被拉住。

“不用。”

“娘,我只是怀念以前。”他嘴唇稍稍嘬着,“以前,总是我陪着你。我刚学医的那年,也是在冬天,你坐在窗边哭,外面下着雪,我们抱在一块儿。你哭尹渊对你无情,哭自己为什么偏要生下我。”

“我知道,你其实不那么喜欢我,至少从前不喜欢。”他垂眸,轻抚腰侧伤疤,“我经常在想,如果没有我,你的人生会过得好一点吧?”

“济世堂的老师傅也常说,我是野种。”他眸中满蓄风霜,“我的母亲是妓女,和很多男人睡过觉。”

“那时,我还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我也与母亲睡过觉啊,这有什么。”

冷翠烛抿紧双唇,不知说什么。

外袍自肩头滑落,簌簌落地。

等到她觉察,冷蓁早已弯腰捡起外袍,仔细叠好。

未递给她,攥在手中,手背筋骨咔嚓作响。

“后来,我只想杀了他。”

他枯瘦的面容,被月光镀上道银边。

他也的确那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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