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翠烛思来想去,还是没让冷蓁去老师傅的葬仪。
她怕蓁蓁吓到。老师傅死法诡异惨烈,冷蓁年纪尚小,若是落下阴翳,可是一辈子的事。
何况,冷蓁素来与师父不对付。
她在前院收拾完东西,回头见冷蓁背对她坐在房檐下,身形单薄。
再过几日,他就该十八,模样倒像是弱冠之年的男子,水盈盈的双眸,眸中湿阴阴的光彩灼人,面颊小痣如尘灰黏在了洁白通透的瓷上。
“在看什么?”
冷翠烛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乌鸦正与一只红冠公鸡扭打在一起,场面激烈,绒羽翩飞。
两只飞禽一时间难分胜负。
“嘎嘎!”
“咯咯哒,咯咯哒——”
于旁人只是寻常的飞禽叫声,于冷翠烛却格外刺耳。
很吵,特别吵。
“你凭什么拦我!黑黢黢的一只丑鸟,毛还一块白一块黑,还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比你好看多了!”
“你给我让开,谁都不能阻拦我和宿主!你自己没宿主吗?非过来当小三拆散别人。”
“让开!”
“你与我吵多少遍,我都不会让的。”
“好啊,那就来拼个你死我活,宿主只需要一个系统。”
“我要啄死你这个臭外地的!死洋鬼子,不好好在你西区那个粪窟泥沟干活,跑我华夏大陆撒野,我要弄死你!”
“这……”她杵在原地,欲言又止。
“蓁蓁,外面冷,进屋烤火吧。”
“娘,你觉得它们谁会赢?”
他冻腻的面庞浮现笑意,在眼下凝成微凸的小丘。
“……公鸡/吧,公鸡个头大些,看起来也更闹腾。”
他拾起地上石子,朝缠斗的飞禽掷去。
石子正中乌鸦眼珠,血溅当场,皑皑白雪地扯出条凄迷红线。
冷翠烛心头一紧。
方才还昂扬的公鸡顿住,凝滞着瞧地上血渍。
“咯咯哒?”
冷蓁心情很好:“娘,晚上我来做饭。”
边哼歌,边晃晃悠悠回房烤火。
她回过神,忙抱起雪地奄奄一息的乌鸦。
“你坚持住!”
她疾步往卧房赶,公鸡跟着她蹁跹飘摇的裙摆走。
鲜血滴了一路。
乌鸦右眼受伤流了许多血,缩在她怀中抽动。
她将乌鸦放椅子上,转身去端水盆,从椟柜里找绷带药膏。
等备好东西转身,藤椅上的乌鸦早不见,多了个男人,如瀑白发垂落到地。
“你……”
男人赤身,只有长发作挡,乜斜倦眼,眼尾沤烂淤青剔目惊心。
如此,她羞得别过头,拿过床头绒毯盖在他身上。
“你还好吗?”
回应的仅一声孱弱应答。
她将水盆绷带搁在桌上,背对着他:“等你休息好,就先试着自己包扎伤口吧,如果不能……”
“他肯定能,他好着呢!”
公鸡仰起头:“宿主,别管他了,我们快去做任务吧!”
冷翠烛摸不着头脑:“你、你怎么也会说话……你是谁?”
“我是你的系统!”
公鸡砸吧鸡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正牌系统,专属你一个人的哦!仅此一个,不退不换。我的任务,就是带你通关所有剧情,而你的任务,就是——”
公鸡冲窗外瞪大眼,飞扑进她裙下。
冷蓁推门进来:“娘,我出门一趟。”
“椅上人是谁?”
“啊……”
她抿唇,侧身挡住身后人,将鬓边发丝捋顺。
他肩头披风曳地,那块麻布随行进蠕蠕展开,发出沙沙声响。
日光流泻在他凄冷面庞,冷蓁垂下眼帘,走向她,在碰触到她飘扬衣带的前一刻停住。
他抬起眼皮,眸光发眩,攒眉笑了起来。
“是母亲的朋友吗?”
“啊……是。”
“庖厨蒸了酥饼,拿锅盖盖着,娘要是觉得饿,就拿来吃吧。”
他拢拢披风,转身出门。
公鸡从冷翠烛裙里钻出:“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冷翠烛掸掸裙纱,椅上男人双目紧闭神情痛苦,她长叹一声:“果然还是不能自己包扎……”
她轻抚男人眼尾伤痕,身下公鸡啄她腿。
“哎呀,他没事,就是没能量了,等会儿就变回鸟了,不用理他。”
“宿主宿主,先听我给你介绍任务!”
“……任务?”
“你呀,其实是在一本书里,还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咳、咳……”
椅上男人气弱,咳嗽不停。
“你先等等。”她抬腿将公鸡踢到角落,转身给尤恩递湿帕子。
几次三番被忽视,人受不了鸡也受不了。
“欸!宿主听我说话呀……”大公鸡扇动翅膀,又飞又跳:“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不就是能变人吗,装模作样地博什么同情!”
见没人搭理,再精力充沛的鸡也闹腾累了,收敛翅膀,夹着鸡尾巴心低意沮地出门。
冷翠烛找半天都没找到伤口在何处,男人除了眼尾淤青外,其余肌肤皆完好无损。
可他看起来很虚弱啊……
“你是……”她一手掩唇,一手掀开毛毯一角,瞧男人脊背,一头雾水,“背上也没有呀。”
她眨巴眼,与男人目光交汇。
灯半昏,雪半明,柔肠牵缠,忒煞情多。
他不再咳嗽,银眸慊慊,愁眉难展。
冷翠烛:“你是哪里受伤了?”
“这样,我先帮你给淤青上药吧,留下印子模样就不乖了。”
她捏药罐的手,手腕倏地被握住。
一丝一寸,冉冉缠磨。
这样的举动,于冷翠烛是亲密的,是淫邀艳约,她已有夫君,千不该,万不该任旁的男人握住她手腕。
这太过分了,她要是真顺从他意,就是贪淫恋色。
可是……她竟生了恻隐之心,纵他将自己往里拉,膝弯磕到藤椅扶手,痒丝丝挠心窝的疼。
药罐脱手,滚落在地,她几乎要倒在他身上,被那柔软湛银的发丝裹挟。
“不要听信他的话。”
“你不是他的宿主,他在骗你。”
“你们认识?”
冷翠烛疑云满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还不打算将实情告诉我吗……是我对你太陌生?”
“不。”
男人蓦地收回手,眉心沟壑愈深。
他知晓一些。
主人或许是最命运多舛的宿主,每一次的身份,都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坚毅、顽强、自由,她能够战胜任何困难。
兴许,所受的伤害会使她更为强大,任何伤害都不足以让她一蹶不振。
他这个自私的人,却妄图阻拦她将受到的苦难,将她永远困在原地,跪在她面前抱住她双腿,绞缠不放。
他太自作多情。
主人从前都是宁愿痛苦,甚于他。
她注定无法止步。
“你的确,存在于一本书中。”
“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
“是命中注定的吗?”
她道:“因为我在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无论我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结局?”
冷翠烛释然一笑。
“既如此,我似乎不那么怨了。”
“那克里斯汀呢?她又算什么?我本以为,自己还有一线希望。原来克里斯汀也只是我的幻想,真蠢。”
“克里斯汀不是幻象。她是……”话到嘴边,男人咽回去。
“一切并非无法转圜。”
“可以规避。”
冷翠烛淡淡:“是什么样的书?”
“我的家人呢?他们也在书里?”
“蓁蓁的命数怎么样?”她最担心的便是冷蓁。
他是她的孩子呀,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
打断筋骨,拆散血肉,脐带依旧相连。
他像一缕恶魂,紧紧缠住她,疯狂从她身上汲取养分,吃她的心肺,咯吱咯吱地咀嚼,茁壮成长。
可悲的是,她因那暗无天日的喂养,无法不爱他,他流淌着她的鲜血,她滚烫的血。
索莫乏气的她,孕育出了鲜活热烈的生命。
尤恩:“……我不清楚。”
“或许那位知晓。”
冷翠烛出门,同肩头乌鸦绕到后院,冷蓁坐在石阶,手里拿着菜刀。
“蓁蓁,方才在院子里打架的公鸡你看见了没?那是隔壁王嬷嬷的鸡,娘给人家还回去。”
“看见了。”冷蓁笑意盎然。
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他用冻得通红的手,伸手从水桶里拿出只被烫掉毛的白鸡,放在案板。
白鸡在他手中死命挣扎:“咯咯哒——宿主,救命啊!”
一刀下去,公鸡头身分离,血溅了满手。
汩汩血流,从指缝淌到腕骨,如榴花绽放。
“娘,不还回去也没什么的,王嬷嬷又不知道。她育了那么多只鸡,少一只又不会怎样,可是娘,你好久没吃过肉。”
冷蓁剖开鸡腹,从里扯出内脏,甩在雪地。
内脏蠕动,还冒热气。
“等会儿把鸡炖好,我去给王嬷嬷送一碗就成。”
冷翠烛实在是吃不下那碗鸡肉。
在冷蓁的注目下,她勉强吃了块,转头就吐掉。
“你不舒服?”乌鸦落在她裙边。
“那家伙只是寄生在鸡身上,还会再回来的。”
冷翠烛抬手擦拭唇边水渍。
“不,我只是觉得……这样太残忍。”
“于他而言,他杀的只是一只畜牲。”
“我知道。”
她皱眉:“可是……”
“他还只是个孩子呀,他杀鸡的样子,让我好陌生,他的手不该用来做这些的。”
“都怪我。”
“他不是孩子。”
乌鸦侧头微愣,飞往高处屋檐。
冷翠烛未察觉,跪坐在檐下软垫,自言自语,迎面吹来冷风锈蚀呼吸。
她鼻尖生涩。
“娘。”
冷翠烛猛地扭头。
冷蓁就在身后。
斜倚在墙边,枯萎树藤在他面庞投下模糊阴影。
“鸡汤我去送了,王嬷嬷很喜欢。”
他沉吟片刻:“你认为我杀鸡是在使坏?”
她唇齿被冷风冻得说不出话。
“什么是坏孩子,什么是好孩子?”
“娘,我是为你好,”他嗔道,“你这么看待我?”
“不……蓁蓁,你误会了。”
“娘是自责,大户人家的小孩哪需得做这些。我们家若是个有钱的,你也不用做这种粗俗的活计。”
冷翠烛被盯得很不自在。
冷蓁年岁渐长,模样倒是越来越像她年轻的时候。
望着那张脸,她总生出不好的想法。
若早知以后的日子这般苦,她就该掐死从前出卖身体,遍身绫罗、插金带银的自己。
由此,她有摧毁他的冲动。
冷蓁掩面而笑。
“娘,没关系的。”
“只要娘还愿意理我,让我做什么都成。”
这时,冷翠烛还未明白冷蓁言语中的含义。
直到夜里等到尹渊睡下,她起床找水喝,撞见冷蓁在院中磨刀。
“蓁蓁,”她下意识将外袍往胸口拢,“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呀?”
她身上外袍是尹渊白日所穿的,衣料上的苍绿云纹在月光下泛着淡淡荧光。
冷蓁用帕子擦干刀刃,收进木匣。
“吵到你们了?”
“对不住。”
他端起木匣,走到冷翠烛身前。
“娘,你记得我小时候吗?”
“小时候我怕黑,睡觉时你总会哄我。”
“啊?你房里很黑?娘去给你拿盏煤油灯。”
冷翠烛刚要走,衣袖被拉住。
“不用。”
“娘,我只是怀念以前。”他嘴唇稍稍嘬着,“以前,总是我陪着你。我刚学医的那年,也是在冬天,你坐在窗边哭,外面下着雪,我们抱在一块儿。你哭尹渊对你无情,哭自己为什么偏要生下我。”
“我知道,你其实不那么喜欢我,至少从前不喜欢。”他垂眸,轻抚腰侧伤疤,“我经常在想,如果没有我,你的人生会过得好一点吧?”
“济世堂的老师傅也常说,我是野种。”他眸中满蓄风霜,“我的母亲是妓女,和很多男人睡过觉。”
“那时,我还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我也与母亲睡过觉啊,这有什么。”
冷翠烛抿紧双唇,不知说什么。
外袍自肩头滑落,簌簌落地。
等到她觉察,冷蓁早已弯腰捡起外袍,仔细叠好。
未递给她,攥在手中,手背筋骨咔嚓作响。
“后来,我只想杀了他。”
他枯瘦的面容,被月光镀上道银边。
他也的确那样做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