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翠烛收拾东西时,翻出了从前在青楼用的琵琶。
“官人,看!”
她轻捻起琴弦:“官人,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奴就抱着这只琵琶。没想到在衣橱里找到,奴都忘记自己将这鸡翅木琵琶带回来了。”
琵琶上满是岁月痕迹,琴弦已锈蚀大半,面板绘的缠枝并蒂莲也已褪色。
冷翠烛抱着琵琶,很是心安,仿佛又回到了弹琵琶卖艺的日子,心旌摇摇。
那时她好年轻,才十六岁,花一般的年纪。
她性子闷,在楼里没什么朋友,也接不到什么客人。一半的收入,全仰仗尹渊,姐妹们常羡慕她有这么一个舍得花钱的客人。
尹渊虽不是那种一掷千金的贵客,但也很大方。
更何况尹恩客,生得英俊,言行举止也娴雅,从不对她动手动脚,强迫她做事。
只静静坐在榻上,听她弹琵琶唱曲,偶尔过节日,还会给她送花束首饰,向老鸨告假带她出楼游玩。
他们一起去放过花灯,还赏过月。即便现在来看,冷翠烛依旧认为那些回忆很美好。
再多客人,都比不上他这一个痴情的。
“奴记得,官人当初最喜欢听奴唱秦淮景。”
她指尖抚过琵琶面板,拨弄琴弦:“奴再唱给官人听吧。”
尹渊坐在太师椅,单手托腮:“这琴弦锈了,丢了吧。”
“官人……”
“小心手。”
冷翠烛笑吟吟将板凳拖到他面前,坐下,琵琶搁在膝弯。
隔着琵琶抬眸望向男人。
曲声秀媚柔婉,仿若浮岚暖翠,葱蔚洇润。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兰花指绕胸而过,她眯细着眼,笑意盎然:“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
男人拉住她轻摆的衣袂,紧攥在手心,一丝一缕,攀上他微凸腕骨。
她拨弦的手一动,躲过去。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
她转眸朝他伸出手,任男人将自己往前拉,跌坐在他腿间。
“官人还要听么?”
尹渊垂下眼帘,捋她颊侧发丝到耳后,脱她发钗。
时辰尚早,日光泻进来,全洒在她莹润肌骨,衣裙堆在腰间,白皑皑的腿由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掌住,依旧在颤。
衣裙窸窣,与椅背的咯吱声搅混在一起。
公鸡左顾右盼地进了房,见到此番光景蓦地跳起。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哒!”
而后摔在地上,倒地不起。
冷翠烛惊呼着埋到尹渊衣裳里,声音怯怯:“什么呀?”
男人拿外袍盖住她腿。
“……哪来的鸡?”
“鸡?”
冷翠烛抬起脑袋。
地上公鸡躺得四仰八叉,眼珠翻白。
“宿、宿主,你老公,他是同性恋呀!怎么能、怎么能……,没人通知我是直掰弯剧情啊……我真没招了。”
尹渊心冷,要将公鸡拿去割脖子,冷翠烛再三请求才留下公鸡一命。
她是真的很想要知晓自己的,还有冷蓁的命数,将公鸡安置在稻草堆里,盼望它醒。
“我替你守着,你去休息。”
乌鸦抬头望着漫天星辰:“已经很晚了。”
冷翠烛:“你莫要同他打架。”
“不会的。”
“可是……”
“不会的。”
乌鸦劝了好久才将她说服。
“那,我走了,你一定要看好他,莫让他再死了。”
她掸了掸衣裙上的灰尘,起身回屋。
尹渊今晚,仍歇在她这儿。
这些年,尹渊一直与家中妻子不太亲密,冷翠烛也不好去问,只能通过尹渊来看望她的次数琢磨出一些。
搬家这几日,两人应不怎么和睦。尹渊总是来她这里,每次还都要她陪,他让她陪,每次又不怎么与她说话,只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官人还要听曲吗?”
她不怎么困,又从柜子里翻出琵琶。
尹渊坐在桌边,面前摆了盏热茶。
他摩挲起指节玉戒:“嗯。”
冷翠烛坐他身边,这次不唱吴侬软语,弹的是阳春白雪。
曲至兴头,她出错割破了手,血溅在琴弦上头,锈迹血渍斑驳。
“呀!”
她瞧着指头上的血,失神之际被拉住手。
“就该丢掉。”尹渊长叹一声。
他启唇,又在唇瓣碰触到指尖的那瞬合上唇,怔怔松开手,用帕子揩净沾在手背的血。
“你还不去洗?”
“唔……好。”
冷翠烛这才将僵在半空的手撤回,被抓住的手背还泛着温热,是好的竹叶香,闻丝丝缕缕萦绕在指尖。
她捂住指腹伤痕,出了房间。
庭院里叽叽喳喳很吵,但的确没有打斗声。
“不是大哥你谁啊?不怕我举报你,将你遣送回原世界?”
“少管,懂吗?她是我的宿主,所处的也是我的世界,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命数如何轮不到你插手!”
“嗯,可我就是插手了,还比你先找到她。”
“你对此毫无办法,甚至连见她一面都难。被她儿子吓得腿抖,可不是件好事。”
“你你你你你懂什么!她那个儿子,本就不是善茬,一点都不懂得爱护动物!”
“还有她丈夫……你既然那么心疼她,就去阻止啊,你阻止得了吗?再过几天,她的丈夫就要与她的儿子苟且,你觉得她知道这些后会是什么反应?她活不了了,她最爱的两个男人,到最后厮混到一起。她能怎么办?”
“她远没有你想的那般懦弱。”
“可剧情逼她懦弱!”
“所以说,长痛不如短痛,她早点知道这些,就能少受些挫伤,不至于还拿那男的当真爱,拿她那个宝贝儿子当什么小棉袄。”
“而不是像你那样一直惯着她,将她蒙在鼓里!”
“不是说她不懦弱吗?那就让她知道真相,让她试试看啊!”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你和她什么关系啊管东管西?”
“没关系。”
冷翠烛听不清楚,清洗完手走到稻草堆,一鸟一鸡立马迎上来。
乌鸦没拦住鸡:“宿主,你夫君是断袖!”
“你儿子也是断袖啊!”
“断袖?”
她摸不着头脑,无意识抚过指腹伤痕:“……你不要开玩笑了。”
她知晓断袖是什么意思。
她见到过那类男人,从前在青楼,老鸨养了几个男妓,专为显贵服务。她也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事实的确如此,达官贵人总有些隐秘的癖好,寻常女子无法满足,要与男人交合才能感受到刺激。
她不信官人是那种男人,他们都有孩子了。
蓁蓁也不可能是,她不信,她没办法去相信。
“过几天他该喜欢上你儿子了!”
公鸡急得上蹿下跳:“我没在开玩笑,信我,信我啊宿主!”
“你说什么?”
冷翠烛一时木然:“你说的,可是蓁蓁?”
“是真的。”
乌鸦别过头:“这就是你的命数。”
“你也的确,是他的宿主,他没有撒谎,是我一直……,抱歉。”
公鸡连声附和:“对啊对啊我没撒谎,你夫君和你儿子就是一对!”
“他们两个狗男男是一对啊!你夫君以后是要操/你儿子的呀!”
“……什么?”
顿时,她浑身血液上涌,喉间血腥气蔓延至上颚,吐出口血来,仰头哆哆嗦嗦晕死过去。
“宿主!宿主——”
干枯的稻草将她包围,扎她的肌肤,窸窸窣窣。耳畔呼喊声渐弱。
再有意识,冷翠烛已到了床上,被温暖的棉被裹挟,睡意朦胧。
只不过,不是她的床。
“蓁蓁?”
男人坐在窗边,风拂过竹窗帘,他鬓边发丝微动,唇角笑意涩艳。
他穿的粗布衣袍还沾着土渍,土腥味与他死寂双眸糅合,寒意森森。
冷翠烛一时喘不上气。
“我这是……在哪?”
“我的房间啊。”
他将窗边的玻璃罐子放到地上,拉开竹帘,让雪花飘进来:“娘,你傻啦?”
回想起系统说的话,她眉心拧作一团,缩在床铺。
“蓁蓁……”
“怎么了?”
“娘,是冷么?”他又合上竹帘,打开衣柜,拿了床被子出来。
他给她盖了床被子,掖好被角,坐回木椅。
冷翠烛不知该怎么说,垂眸瞧见地上玻璃罐。
罐子盛满水,浑浊的水液中浮着颗珍珠似的东西,上下游动时带出几缕红丝。
“娘,你怎么会在草堆里晕倒?”
她拭去唇角血渍,声音低哑:“不小心摔了一跤。”
“是很私密的事吗?你撒谎骗我。”
冷蓁理理衣袍,衣摆遮住地上罐子:“我方才给你看了下,你是肝气横逆,气血上冲。”
“谁让你这么生气?”
她吸吸鼻子:“……你父亲呢?”
她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
冷蓁一顿:“我让尹渊回去了。”
“你和他……”
话未说出口,她捂脸哭出声,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为什么会是那样?
她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期盼,都陡然崩裂。她最爱的人,却伤害她最深,这个道理她一直知晓。可……她的一整个人生,只有丈夫与儿子,她明明好努力,她想有个和睦的家。
她的爱成了徒劳,她的恨也消弭,原来她只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形亸貌衰,浸在水里,迸出的痛泪未干透就已哭出新的泪。
“我和他怎么了?”
冷蓁慌了神:“娘,你为什么要哭?”
“怎么了?是他欺辱你?是他让你生气的?”
“我就知道……”
他在床头跪下,拉住冷翠烛胳膊,细声安慰:“娘,没事。”
“等明日,我去找他。你先好好睡一觉,旁的不要想。”
倏地,她抬起头:“我们逃走吧。”
“趁搬家那日逃走,逃到无人能发现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人。就像从前娘答应你的哪有,娘不会再与你父亲有往来……你也不要有,千万不要有。”
“真的?”
“娘,你是认真的?”
他死寂的脸上有了光彩,咧嘴笑起来,眸光潋滟。
“娘,我等这天等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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