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骤然变得尖锐,呼啸过耳。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极限。
易减知在失重感猛烈袭来的瞬间,视野急速掠过桥上众人——宋空想要扑来的手、杨筝作势拔刀的身影、崔三崔四将要瞪大的眼睛……那些面孔已经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却还来不及有丝毫变化。
电光石火间,她脑中浮现的竟是水陆庵地宫中那幅渡河玄阳——阳帝洒脱不羁的笑、玄帝隐含悲悯的笑。
河水之下,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是接应的舟楫?是埋伏的人手?是接连的阴谋?还是永恒的沉寂?
然而,当她被他携带着轻盈地翻过下坠的最高点,映入眼帘的,是满河璀璨星光——那是数不清的河灯,承载着万千心愿与微弱的烛火,在墨色的水面上铺成一条流动的、温暖的银河。玉龙光转,美得令人窒息,仿佛想要把即将降临的夜空揽入怀中。
她想到昨天那个乘客说的:【可惜,我还以为今天就能看到星汉落人间。】
“摘星。”她无意识地喃喃。
紧握着她的红衣人听到了。他仍然笑了一声,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星河灯海,朗声道:“好啊!摘星!”
下一刻,他足尖轻点,精准地落在最近的一盏莲花河灯上。那灯盏竟只微微一沉,中心的烛火摇曳跳动,却顽强地没有熄灭。
他借力再起,如红鲤跃波,又如惊鸿踏雪,带着易减知在这片闪烁的星河之上翩跹起舞。
每一次起落都妙到毫巅地点在灯盏最承重之处,速度快得只在视线中留下一道红色的残影和衣角带起的微风。他仿佛完全忘却了身上的重伤,忘却了身后的追兵,忘却了所有的前尘与求死的念头,只是沉浸在这疯狂的摘星游戏之中。
他们沿着这条光芒之河逆流而上,就像在逃亡,就像在赴约。
动与静,光与影,求生与寻死,在这一刻诡异地、绚丽地交融在一起。
直至河岸两边也打起灯笼,她们慢了下来:
“你叫什么?”
“瘳。”
“什么?”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你可以叫我之瘳。”
“哦。病愈的意思。”易减知想起那小溪边上的梅枝,“原来你是想病树前头万木春。”
之瘳想了很久,才确认易减知真的是那个意思,十分震惊:“你居然知道?”
易减知沉默了一下,说:“差一点你就要沉舟侧畔千帆过了。”
“是啊,人生的境遇。”
“你认识我吗?”
“不是见过一面吗?”
他说的是莫逐流那一面,易减知觉得那一场会面透露的信息已经足够多。
但是,这毕竟是之瘳:“我是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名字吗,你没有说。”
“我叫易减知。”
“姓易?是皇族那个易吗???”
“那次见面你究竟记得什么啊?”
之瘳这下有点踌躇似的,还是诚实地说:“迷人的女人。”
易减知:?
“我就是因为这句话,才决定去摘星的。”
易减知恍然:“你是女人。”
“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很聪明吗?”之瘳从没有见过这么聪明的小孩,“你喜欢穿红衣服吗?”
“卿卿教的人都这样吗?”
“大多数吧,我见过的都和我差不多。”之瘳笑了,“我们是一群天真烂漫的人。”
“有点恶心。”
“你这话很伤人。”
“我的意思是话恶心,不是人恶心。”
“哦。”之瘳想了想,“还是很伤人。按道理你应该道歉。”
“我从没有向人道过歉。”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我是对的。”易减知重复道,“一直是对的。”
之瘳不说话了。
易减知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天真烂漫这个描述为什么会让人恶心。是因为我将世人认为的用来形容小孩的词语用在了需要承担责任的成年人身上,造成了身份上的错位吗?”
“我没有这么想过,但你说的有道理。”
“真难过。”之瘳说,“我们确实是一群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人。”
“你又想死了?”
“好像有一点。”
“请务必告诉我你的遗愿。”
“你不知道吗?我的遗愿就是摘星啊。他们都说是那把剑,我一碰就知道不是。”之瘳想到这里还有一点失落,却见易减知落在一个河灯上一动不动,赶紧过去抓住她的手,“怎么了?你要掉下去了。”
“我在想,什么样的星星,能让人一碰就知道是它。”
“你想到了?”
“我碰到了。”
易减知在之瘳的支撑下,捡起刚刚踩到的那枚孤零零的河灯。
叶形河灯中,灯芯微光摇曳,映出灯座下压着的一本薄册,封皮暗红,触手微凉。
两人越至岸边,借着南方的月光,仔细端详,默默无语。
很久很久,之瘳才说:“你是对的。”
“这是什么?”
“你是对的。”之瘳还在重复,易减知将那册子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回神。
之瘳将双手放到易减知的肩膀上,又如流水般滑下,她半跪在易减知面前,将其抱了满怀,声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我终于找到你了。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我的星星,我的卿卿。
易减知顿时毛骨悚然,挣脱开来:“我猜到摘星指的是河灯,可这是什么?”
“洛神舫说摘星的时候,我们就有人说,这个和那个有关。我最开始不信,我本来就不信那会是一把剑。如果是一把剑,那为什么不能是一枝花呢?”之瘳喃喃,“但他们越传越真,我就过来看看,毕竟我等了太久了,果然还是失望……等你出现,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的眼睛。摘星、摘星……”
“所以,‘那个’,就是这个?”易减知翻开这本书,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写,但是其中掉出了个更小的册子。
这个更小的册子有字,虽说是古文,但字形简单,易减知很快辨认出头两个:“女、生……”
第三个,她对着月光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猜测这大概是一个‘徒’字。
翻开之后,里面的文字就五花八门了,基本上她都认不出来,翻到最后,她才看到她认得的字,却一下僵在原地,就像被月光迎头浇下。
那是两个名字。
两个她认得的名字。
甚至是两个她认得的笔迹。
一曰易虞。
一曰沈春否。
两个完全出乎预料的名字。
“这和卿卿教……”易减知改口,“这与玄阳有关,是吗?”
之瘳眼睛亮晶晶地点头:“你知道?你肯定知道。你是对的。你一直会是对的。”
易减知突然记起她在蓝田曾听过一句传闻,说多年前的玄阳教之所以那么庞大,是因为他们有一个神器,无数人见之发狂。玄阳教被易虞从内部四分五裂后,这所谓的神器就失落了,但仍然流传着这么一个传说——
只要掌握了这个神器,就能重振玄阳教。
这也太扯了。
她问之瘳:“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是对的’?”
“……怎么说呢?”之瘳思考一会,“就像人们不会说帝王违法一样,我们不会认为你会做错。”
“‘我们’?”
“至少包括卿卿教的所有人。”
易减知觉得很荒谬,看样子那本《女生徒》里面全是她们自己写下的名字,也就是说易虞和沈春否都曾经拿到过这本书。
可玄阳教完全因易虞而亡,接替的商教覆灭也主要是沈春否的功劳,现在呢?
她拿到这本书,旁边是一个疑似早就疯了的卿卿教的女人,求问,卿卿教会死在谁的手里。
易减知面无表情地想,她不会写下自己的名字的。
信则有,不信则无。
不过……她朝南望去,高悬的明月被夹在一座无人的峡谷间,灞河在此形成了一个湍急的巨大的回旋。
这个地方被称之为阎王碥——也是辋峪口,即辋川的入口。
这枚河灯就是孤零零地从辋川流出来的。
身后,是灯火通明、喧嚣未歇却已陷入另一种茫然骚动的蓝田镇;
身前,是暮色四合、幽深静谧、通往一片未知的辋川水道。
她想起昨天那个莫名其妙的乘客。
潺潺水声仿佛低语,邀请着探寻者。
——
易减知突然觉得此景似曾相识。
她今天下午才追着夕阳跑,今天晚上又追着月亮跑。
八日兑受丁,上弦平如绳。
如今是初九,月亮在南偏东,刚好在她们正前方。
易减知曾经想象过自己和一个人在黑夜的山林中狂奔,那时头顶上应该是弯钩一样的月亮,或许很冷,她们身无分文,丢掉名字,丢掉衣服,丢掉追兵,把朱墙和时间远远地丢在后面。
从此南山有云鹄在空,长松为我生凉风。
纵,芳洲之草行欲暮,桂水之波不可渡。
绝世独立兮报君子之一顾。
“你真的不要烤一会火吗。”易减知感到之瘳的衣服要冻成铁了,此前她以为她迟早要死,就没提。但很显然,之瘳恐怕一时半会死不了了。
“我们跑得太快,烧起来就灭不了了。”之瘳很认真地说。
“我们可以停下来。”
“你是对的。但我想追上前面那个人。”
人?前面有人?
辋川这片山区根本没有路,全是悬崖陡壁,除却她们,只可能还有一个人。
那个放河灯的人。
易减知想,或许还是个认识的人。
但是,之瘳为什么会想追上他呢?
“因为他在唱一首很好听的曲子。”
易减知:……
她们已经到了一处山峰,深蓝色的天幕下,她勉强能看清蜿蜒的山脉下,有一个模糊的小光点,金黄色的。
近了,她们近了。
她听到轻轻的口哨声。
拉长着,疏朗旷远,就像夜天一条垂落的银线。
之瘳悄悄靠近。
口哨声渐停,转为一种轻柔的哼唱声。
之瘳的动作也更轻了,她们已经很近了,可以看到那个人影,她和易减知静静停在某个树上,观察着那个模糊的人影和清晰的小灯笼。
哼唱配合着响指声,以及有节奏的脚步声,嗒、嗒、嗒,时疾时徐,起落相契,他也很沉醉似的,身体随乐声而左右摆动着,时而双手伸展,时而甩着衣摆。
一声长吟后,他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手上那枚小小的灯笼向她们的方向探去。
之瘳和易减知都没动,易减知眨了眨眼睛,那个人又转过身去,低低地哼唱着。
之瘳忍不住拍手叫好,然后带着易减知轻轻向他掠过去。
“啪啪啪……”
那人听到掌声,已经完全僵立原地,直至看到两人落到他面前。
幽暗的山林里,小小的灯笼前,三个神态各异的人,听众和跟踪,初见与重逢。
那个人呆呆地看着之瘳的红衣和散落的黑发,尖叫卡在喉咙里,僵硬地转头看到易减知,才猛地回过气来,然后看到易减知手上的红册。
“啊?!”
他再忍不住,震惊地叫出声来。
“原来是你拿到的吗?”他有点明悟地苦笑,“早知道我那天直接给你不就好了吗?”
还真的是那日的乘客。
之瘳有点惊喜:“你们认识?”
他望向之瘳,好像又懂了什么,好像又疑惑更多:“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易减知跟之瘳说:“这个人大概谁都认识。”
“哦,江湖百晓生吗。”
“他知道的可不止江湖人。”
那个人举手告饶:“请别说下去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隐居了。”
“所以才让人摘星?”易减知晃了晃红册,“只是为什么是河灯?”
她们捡起河灯,完全是偶然。辋川十一公里,灞河更是百余里,他根本就没想过有人能摘到这颗星。
“……因为,一个承诺。”
他本没想说,但或许憋在心里太久了:“我曾经被困在一个水牢,就要死了。她在水牢的外面和我说,蓝田的社火水会很热闹,晚上万千河灯浮水,犹如星河坠落,便是星汉落人间。”
他垂下眸来:“她说,她会带我去……”
他停顿了一下,轻轻说:“摘星。”
之瘳问:“她失信了?”
他惨笑了一声:“是我没信。”
易减知听到这,忽然问:“‘她’,是沈春否吗?”
“……你是真的很聪明。”
易减知紧接着问:“你是翟星?”
如果说,刚刚的‘沈春否’还只是让这个人赞叹,‘翟星’的名字一出,却是让他完全震惊了,他连忙摆手:“不、不。我不是他,我怎么可能会是你说的那个人……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翟星谓谁?
易虞之子,商教教主,三十年前,斩首示众。
他确实不可能是翟星。
他又只可能是翟星。
易减知思索着。
翟星见她不信他真的不是翟星,无奈地说:
“真的。你现在可以当我刚刚只是讲了个我见证过的悲情的故事……我原本以为只有我知道这个故事。”
易减知不说话,之瘳却很好奇:
“我能问一下吗?你刚刚唱的是哪个地方的曲子?我从未听过。”
那个人沉默了一会:“一个美丽的国度。”
“是讲什么的?”
这次他沉默了更久:“……人们穷其一生,只为在同样孤独的灵魂中找到爱。”
“和你刚刚讲的那个故事有关吗?”
“对它来说没有。对我来说有。”
“能和我说说吗?”
“……两个迷茫的人,在一个充满星光和默示的夜中,第一次向这个冷漠而不失温情的世界敞开了自己的心扉,然后黑夜将尽,从此错过。”
易减知感到这两个人在聊一些她目前完全难以理解的事。于是沉默着刻意忽略掉这段对话,她调动自己的大脑,仍然在思考这个人是不是翟星。
翟星,活到现在至少已经五十岁,面容和声音当然都对不上,但是,易减知知道,翟星作为商教教主,最被人津津乐道的事情,是他似乎钟爱于扮作女人在洛神舫卖唱,所以会易容、会唱歌都很合理。
死遁,葛睐今都可以,作为一个会易容的商教教主,难道是什么难事吗?
而且显然他这些年是躲在了异国他乡。
……
其实她觉得最厉害的是好像真的猜对了的葛睐今和林因。
这两个人,平生最喜欢揣测别人的爱情故事,她们猜过易流光的出生之谜,猜过时雪迟的注孤一生,猜过沈春否和翟星的暗生情愫……
葛睐今不知道沈春否就是她的亲娘,林因便在私下一直和易减知探讨葛睐今的亲爹是谁,沈春否那时已经刚刚被先皇予以重任,一手遮天之势初显,哪来的时间生出葛睐今这么一个小孩来?
回答这个问题的反而正是葛睐今。
葛睐今知道沈春否,是因为沈春否是她养母葛无忧的政敌。林因听她诋毁了几次沈春否,就没忍住说,最初的最初,沈春否和葛无忧是行则连舆、止则接席的挚友。这一句话一下子把葛睐今的好奇心勾起来了,她细细查了沈春否的生平,甚至去翻了葛无忧的手札。
一日很神秘地和她们说,她怀疑后来沈春否性情大变是因为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翟星。
翟星虽是易虞之子,但就和葛睐今一样,没人知道他爹是谁,甚至大多数人根本都不知道易虞有一个儿子。葛睐今在葛无忧的手札中发现,她养母和沈春否年少时候不是潜入洛神舫探寻商教机密嘛,便在洛神舫遇到了一个柔弱无依的歌女,名为星星。
手札中这么写着:【春否在这依然无往不利,感觉里面的龌龊都因为她的到来而销声匿迹……只有一个歌女,春否抱怨,她最讨厌这种人,明明不喜欢她,却总是一派欲语还休姿态。】
【我觉得她多虑了,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君来何处不春风。】
【春否成功混入商教中去。她很气愤地传来消息,商教居然要抓到易虞之子处死,她说她一定要找机会救他出去。】
【她没有成功。回来之后神情一直很难过,我带她去喝酒,她说不该如此,她说易虞之子叫做翟星,她忽然问我,那个歌女在哪。哪个歌女?我要带她多出去散散心。】
还能是哪个啊,葛睐今很得意地说,这个叫做星星的歌女肯定就是翟星!不是说翟星作为商教教主钟爱于扮作女人在洛神舫卖唱吗!
【春否入仕,陛下很器重她。她很忙,和我每次约酒总是上来就喝得酩汀大醉,有一次尤甚,她刚刚处死了翟星。她的压力太大了。】
这下林因的表情也很诡异了,葛睐今走后,林因翻着当年的诏令,然后晃着易减知的肩膀大叫一声,说按时间算,葛睐今真的就是在沈春否审问并处死翟星的那段时间之后九个月出生的。
当时她只觉得这两个女人真是闲过头了,但随着事情被一件件验证……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对她们说的万习焉和易殊观私相授受将信将疑了。
——
“说起来,你们为什么要往这边跑,又什么时候回去呢?”
疑似翟星的人如是说。
回去?
“我为什么要回去?”
疑似翟星的人更加吃惊:“你不想回去???”
他绕着易减知转圈圈,“你怎么可能不回去……你、你……”
他的表情从震惊到崩溃,从崩溃到破罐破摔。
“那你和我去……去辋川?”
易减知点点头。
“……好。”他的表情更加奇妙了,“辋川是个很好的地方。”
他们再次启程。
路上,那个人只说了一句话:
“你知道吗?‘去’这个字,除了前往,还有离开的意思。”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