辋川在峡谷中,由急变缓,豁然开朗,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湖泊,叫做欹湖,上弦月倒映在上面,彼此相望。
他一路介绍着:“这个叫北垞,上面杂树繁茂,有时隐约能看到朱阑,很漂亮。”
“这条路叫做宫槐陌,是通往欹湖的必经之路,深夜很静僻,白天也是。现在槐树稍小了一点,但是千年之后,想必会很壮观。”
易减知这两天已经在《辋川集》里面听过这些地名,诗词由春到冬,多用白描,写得很好。
他邀请易减知和之瘳在他的别业里稍作洗漱,先睡一觉。
他管那处别业叫做飞云。
易减知中途溜了出来,在天上发了一枚鸣镝,是通知莫逐流的,意为安全。
但没想到这个人来的这么快。
“还好我就在附近。”莫逐流撑着一叶小舟破水而来,风尘仆仆,一身利落的裤装短袄,与这清雅山水格格不入,“辋川西面探得两个溶洞,我正奉命前来勘察。”
她跃上岸,拍了拍衣袖,看向易减知,调侃道,“我这还是第一次为人逐流。”
“为什么要来这么快?”
“时雪迟都在那急死了,我第一次看到他那副样子。”
“哦。”易减知回忆,她见时雪迟失态的时候还真不少,“不是第一次吧?”
莫逐流顿时瞪大眼睛:“林因连我追他马车的事都和你说了??”
“……没有人在乎你的情史。”
最可能在乎的两个人,一死一失踪。
“没办法啊,”莫逐流笑笑,“毕竟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我没追到的人。”
她们此时正在南垞前,天上月亮越来越低,正在向西偏移,之瘳换过衣服之后没看到易减知,连忙出来找她。
莫逐流认出她,侧身将易减知护在身后,面上却故作轻松:“牛啊,兄弟!刚认识你那会没看出你有这么强的功夫。”
“因为那时的确没有。后来想要换衣服,就有了。”
所以江湖觉得青衣人是在挑衅是有原因的——
这家伙的武力在以一个不合常理的速度进步。
“那你现在还要再换一次吗?”莫逐流说话总是很大胆。
之瘳摇摇头:“红衣服可是很珍贵的。”
莫逐流见她没有要发作的意思,便继续问:“那接下来去哪里?”
“江南。”易减知替之瘳回答。
“好,我去洛神舫招呼两艘轻舟来。”
之瘳不明白她和易减知两个人怎么要两艘船:“两艘太铺张了吧?”
“放心,工部油水还是够的。”
易减知在莫逐流身后说:“一艘就够。”
莫逐流惊讶地转过身来:“啊?你已经通知人来接你回去了?”
易减知说:“我不走。”
“我也不走。”之瘳几乎在易减知话音落下的瞬间便接口,“如此,零艘便可。”
“我知道了。”莫逐流愣了片刻,随即恍然,“你的意思是,你和葛睐今一样要死遁,不回京城。你的意思是你要跟着她,不去别的地方。”
看来工部抓需求的能力还是强。
莫逐流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告诉你们,都不可能。”
“为什么?”之瘳问。
“你来历不明、武功高强,怎么可能让你待在帝姬身边?”
“我可以自废武功。”
“不行!!!!”莫逐流几乎跳脚,她最见不得人轻贱自身天赋,甚至被气笑了,“你自宫我还能考虑一下。”
“她是女人。”
“女人更不行!”莫逐流把易减知牵到自己面前,“说她就没说你吗?你可想过,就此音讯全无,有多少人会为你忧心?”
“多少人?”
“时雪迟……”
易减知笑了一声。
莫逐流也觉得自己说出这三个字好像有自己的私心似的,便改口:“你那两个小侍女……”
“终归只相处了两个月。良禽择木。”
“那此行的那个校尉呢?你想过没有,她职责在身,帝姬若有闪失,轻则革职,重则赐刑!”
易减知又笑了下:“如果我说,让我失踪,才是她的任务呢?”
众人失语。
之瘳喃喃:“真难过。”
……
有易减知那句话,莫逐流还能说什么?
交代一些有的没的后,见易减知仍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终是化作一声长叹,转身登舟,消失在欹湖的烟波深处。
一切都离开后,辋川实在是个很安静的地方。
易减知看到一颗银杏树,在月光下呈现一种奇异的颜色,金黄色还是银白色?
《辋川集》曾经写过: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她突然很想呕吐。
这算什么?
她想象自己四分五裂,化作人间的雨……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突然很想大笑。
辋川是一个安静的地方。为什么她感到自己很吵。
她到底在想什么?
陌生。到底是什么陌生。
她突然很想问辋川:你也觉得我不该留在这吗?我难道还不够资格留在这里吗?你不欢迎我吗?
她到底在想什么?
易减知觉得易减知这个名字实在陌生,她已然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孔,甚至没办法知悉她究竟在哭还是笑。
可这怎么可能啊。
她是易减知啊。她可是易减知啊。可她是易减知啊。
凭什么啊。她明明是易减知啊。
……
之瘳见易减知毫无睡意,且神色有异,就提议说,她在辋川西南一侧不远能感觉到地热,想必有温泉,不若前去游玩。
易减知今晚被风吹得有点头晕,囫囵便点头。
她缩在之瘳的怀里,闭上眼睛。
易减知刚才没有换衣服,身上湿漉漉的,像被一块巨大的抹布蒙住全身,呼吸不过来,思绪也随着呼吸断断续续的。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不正常,她感到自己所有的感官都在叫嚣着飞出去冲出去直至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一个声音在兴奋地说烧起来呀烧起来啊,一个声音在崩溃着说全滚开吧全给我滚啊,一个声音在哀戚地说我要回家我只想回家……
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化为了干涸的泣声:娘、娘……
——
到那温泉之后,之瘳将易减知轻轻放下,为她留出独处的空间:“我就在附近,有事唤我。”
易减知想回忆蓝田哪个地方有这么一处温泉,却未果。
她的情绪现在稳定了下来,看什么都如隔了一层,只依稀感觉到这是一处山谷。
她脱下被此前被之瘳身上水渍沾染的外衫,又见自己右手靠近手肘的一端系着一根布条。
她把它抽了下来,放在一边,然后滑入温热的泉水中,任由水流拂去满身尘埃。
有些小飞虫、有些梅花瓣、有些碎树叶。
她仰躺在这方温泉里,看着西沉的月亮。
月亮的方向,京城的方向,皇宫的方向。
她想起一首诗:
故人在何处,南北东西路。
明月在咫尺,夜夜庭前树。
明月莫亏缺,故人莫离别。
……
她就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天色从深邃的钴蓝仿佛一瞬间褪成鱼肚般的青白。
忽然风起了,天空又开始下雪,这次雪下得又促又烈,如同无数撕碎的素帛倾泻而下。
十月初十那天,也是这样。
早有预感,两害相权,命中注定,无可转圜。
她呆呆地看着,耳边恍惚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但这碧泉谷听起来就很舒服!冬天泡着热腾腾的泉水看雪,多好啊!】
易减知坐了起来,注意到那根布条被吹动,混在大雪里。
她觉得自己的大脑被烧坏了,是雪天全身却在发热,眼睛都似乎什么也看不清。
她只穿了一身单衣,边系着带子边去追。
世界是大片大片的白。
风雪、温泉的雾气交织弥漫。
却有一人,在纷乱的雪幕中,两指拈住那布条。
那人也穿一身白。
只有头发是黑的。
就像是布条里细长的名字被活生生抽了出来。
黑山白雪,白纸黑字,墨发素颜。
易减知还没有认出那个人是谁。
大脑中只莫名其妙冒出一个念头:我想抓住他的一缕头发,然后绕着手指转圈圈。
但是这回,她如愿以偿,看见一双因惊愕而睁大的眼。
那个人把自己的外衣紧紧拢在易减知身上:“我说过,我会佑你平安。”
然后拿着写着他自己名字的布条,轻轻擦拭着易减知因发热而冒出的冷汗:“无论玄阳在不在,我都会佑你平安。”
“哦。”
漫天纷飞的大雪中,是谎言是誓言,易减知已经分不清。
——
后来的事情,易减知什么画面都不记得,只记得一些声音,清晰又仿佛雾里看花的声音。
“我不该带你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走吧?”
——“这位大人,请留步。”
“有什么事?”
“我们主人想问一个人。”
“谁?”
“希同。”
希同很吃惊:
“我没来过辋川,我也不认得你们。”
“我们主人说,如果您不认得他,那这天底下就没有认得他的了。”
希同愣了一下:“好啊,你们主人叫什么?”
“月者。”
哪个月?月?还是乐?
“还是不认得。”
“您先跟我们来吧。”
“去哪里?”
“您先跟我们来吧。”
他去的地方是一座山庄。
希同回来的时候,时雪迟问他:
“那个人是谁?”
“一个怪人。”
“与你没关系?”
“一点也没有。”
“找你做什么?”
“哦。他说,他想回家。”
众人总结道:“怪人。”
待船驶离北垞的时候,易减知似有所感,虚虚睁开眼睛,回头一看。
青山卷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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