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沉,细雪纷飞。
百宗大比在即,云阳城挤满了修士,喧声热浪,将天地间的寒意都压下去了几分。
东城木安街,青石小径白雪微积,伏司南蹚着半融的雪泥,拐进一条窄巷,最后停在一处门面逼仄、檐下悬着旧灯笼的香烛铺子前。
她抬手,随意掸去鸦青氅衣上的落雪,动作间带着丝烦躁。
伏司南讨厌这样的天气,尤其是今日。
因为今日,是百年前……她的大婚之日,也是忌日。
那日天空也和云阳城一样,庭院中积雪压枝,新婚之夜,她未等来新婚丈夫的合卺酒,却等来了贯心一剑……
香烛店内空无一人,只有陈旧的香烛气萦绕在空气中。
伏司南跨过门槛前,顿足碾了碾鞋底,把鞋上雪泥簌簌落下,尽数遗在了门外。
“掌柜的,在吗?”
她扬声喊了一句,目光朝着店内那幅低垂的油腻旧帘看了去。
在云阳城这种修仙城池,想要找到凡人用的东西实在是难,她神识搜寻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家,饶是她也有些疲惫。
天快黑了,她必须在这家店里,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不然过了今日,便失了意义。
帘后传来窸窣响动。
一个头发花白,身着厚袄的老者佝偻着背脊,有些吃力地掀帘而出。“来了……要些什么?”
“今日是故人忌辰。便按你们祭奠友人的习俗,备两份便罢。”伏司南抬手拂去发间落雪,语气疏淡。
掌柜常年生活在云阳城,眼力劲儿自是不差,一见伏司南那身不同凡俗的气度,脊背弯得更低了些,脸上堆满敬畏:“唉,好,仙长稍候。”
不消多时,掌柜便捧着一摞叠好的纸钱与线香,颤巍巍递来。
“仙长,您要的备齐了。”
伏司南接过祭品,丢了块灵石到柜上,把大氅的兜帽覆到头上,转身便出了铺子。
待她走远,原本恭敬佝偻的老者直起身子,浑浊眼睛望向女子消失的巷口,眉头微蹙。
“怪哉……我怎么看到她影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爬?”
老者那声近乎呓语的话,一丝不落地钻入伏司南耳中。
她脚步未停,眼睫微垂,抿嘴瞥向地上的影子,旋即,近乎粗暴地将不知何时爬出来的鬼影强行压回,锁死在影子的最深处。
伏司南将半张脸埋进绒领里,沿着木安街往城外去。
忽地,一阵空灵清脆的铃声闯入耳际,把沉浸在情绪中的伏司南蓦地叫醒。
这种风铃的清响,是她刻入灵魂的印记,是百年鬼生中唯一响彻耳际的声音。
她死后,灵魂被困在新婚夫君杀妻证道的旧院。
不知年岁,小院日渐破败,唯有檐下风铃依旧风起便响。
每当恨意蚀骨,濒临迷失之际,便是这铃声刺破混沌,守住最后一丝人性,不至彻底沦为只知复仇的厉鬼。
风铃声仿佛银锤砸碎冰盏,伏司南循着铃声望去。
便见左侧一个铺子檐下,悬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的木匾,上书「百巧斋」三字。
这种小杂货铺云阳城不知多少,而伏司南能一眼注意到它,是因为店铺木窗下,挂着一串苍蓝色的风铃。
叮铃……
空灵的铃音,震碎了让她厌恶的风雪声,清晰钻入她的耳中。
伏司南从今晨起便有些暮气沉沉的眼睛,随着这声音鲜活起来。
她沉浸在铃声中,站了一会儿,心思一转,径直往百巧斋走了过去。
她绕过店铺大门,站在了木窗外。
“老板,你这风铃卖吗?”话音未落,伏司南的右手已朝着那串风铃探去。
她手指刚碰触到冰凉铜铃,铺内木窗吱呀一声被推开小半扇。
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从窗内探出,先她一步,搁在了风铃之上。
伏司南被这只突然出现的手吓了一跳。
这人好会收敛气息……
一窗之隔,如此近的距离,她竟未察觉分毫。
她眸子循着这只手往上看,落入眼帘的,是男子线条分明的下颌与一张轮廓深邃的面容。
很俊朗的一张脸。
不逊于任何人。
堪称是她穿越到天晟界这五年来,见过最好看的脸。
然而,这张无可挑剔的脸上,却嵌着一双死寂眼睛。
狭长凤目空洞的仿佛映不下任何色彩,带着一种万物皆寂的枯槁与灰败。
伏司南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竟被他这奇特的气质攫住,一时忘了原本的动作。
……这人心情怎么看着比自己还糟糕?
这一幕,莫名感觉有些荒谬。
她唇角牵起抹极淡的弧度。
即然都是天涯沦落人,这风铃,算了……。
伏司南悬在半空的手微微一滞,默默收回,抱着怀中的香烛祭品,转身欲走。
她转身刹那,如同泥雕木塑般的男子,轻轻动了一下。
他这一动,周遭瞬间就起了变化。
伏司南迈出去的脚步倏地顿住,后颈寒毛无端立起。
一种极其异样的气氛蔓延开来,风雪仿佛被绝对寂静的存在所覆盖,时间似乎静止。
伏司南做过百年的鬼,神魂感知极是敏锐。若不是五年前莫名穿越,恐怕早已走上鬼修之途。因此,即便男子只是这样淡淡注视,她也瞬间察觉。
她蓦地回头,那双万年枯井般的眸子,正落在她怀中。
视线沉甸甸的,没有活人的温度和波动,更像两潭凝固的深水。她怔了怔,忽然福至心灵,脱口问道:“你要纸钱香烛?”
男子未说话,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但苦闷如死水的脸上,竟有了一丝极淡的、近乎‘生动’的痕迹。
伏司南心头蓦然一动,恍若灵犀暗渡,竟神奇地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抬手指向身后的小巷,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她指尖,“巷里有家香烛铺,掌柜的还在,你可以去买。”
话音落下,伏司南不再停留,抱着纸钱转身便走,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急促轻响。
待她走远,男子方迈步离开百巧斋,朝她所说的那条幽深小巷步去。
雪势未停,熙攘人潮与煌煌灯火交织成一片朦胧的浮世绘卷,伏司南置身其中,却似局外看客,置若罔闻,径直逆行而去。
这般远超平日的喧嚣,皆因百宗大比。
这场天晟界千年一度的盛会,意在决出万名筑基精英,送入一处惊天秘境。为争夺这份机缘,九州弟子倾巢而出,齐聚云阳城。
伏司南亦是其中一员,与同门月余前便已抵达。若在平日,她最是喜爱这般热闹,唯独今日,她心境孤绝,与周遭的欢腾格格不入。
穿过城门,来到城外三里处的三岔路口,广袖轻扫,地上积雪如素纱般被掀开,露出下方深褐的地面。
她摆好祭品,点燃香烛,随即盘膝坐下,从乾坤戒里取出一叠字金箔,沉静地叠起了元宝。
当第一个金元宝在她指尖成形,从清晨便萦绕心头的烦闷,竟渐渐平静下来。即便脑中那被一剑穿心的面画依旧在循环播放,心绪也不再如先前那般沉重。
她听着风声,看着火焰一寸寸吞噬金箔,思绪仿佛也随之沉淀,逐渐变得澄明。
她活了三世。
第一世,她是个学生,出车祸死了。
第二世,在另一个修仙世界,被人杀妻证道,一剑穿心。
如今这第三世,魂魄落于此间,同样是个修仙者纵横的天地,却与前生再无瓜葛。
三世记忆纷杂,唯独第二世穿心那一刻的痛楚与惊悸,清晰得可怕,漫长得盖过了所有。
仇人是修真者,并未湮灭,只是与她隔了整整一个世界,滔天的恨意寻不到正主,无处宣泄,便转而向内,化作每年今日啃噬心灵的毒。
所以她来祭自己。
祭的是第二世那个天真的新嫁娘,慰的是第三世这个背负恨意的她。
这仪式斩不断仇恨,却能为那份无处可去的创痕划定边界,至少此刻,在青烟缭绕之中,她与自己暂歇了干戈。
将最后一个元宝丢入火焰中,她墨瞳阴郁尽数散开,最后看了一眼地上跃动的火光。
火光深处,映照着一条唯有化神之力方能撕开的时空之路。
那条路的尽头,站着她的仇人。
寒风卷起几缕墨色发丝,伏司南抬手将兜帽罩上,便准备转身离去。
刚转身,便见数丈外的枯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玄色身影,风雪模糊了他的轮廓,伏司南却一眼认出,他就是百巧斋里那一身死寂的男子。
他依旧面无表情,不过那双空茫的凤眸里,此时凝的却是沉沉执拗,并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手中还紧握着一把粗劣的纸钱和线香,与她方才所用别无二致。
伏司南心底蓦地一紧。
这人何时来的?
这已是她第二次没发现到他的出现了。
伏司南心下惊疑,但终究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她敛回视线,径直从他身侧走过。
方走出不过三五步,一道低沉微哑的嗓音,突兀撕裂了风雪声,自身后沉沉响起:“你方才,折的是何物?”
伏司南脚步应声顿住,回首望去,见他仍站在原地,目光比之前更加专注。
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何事,“金元宝。焚烧以供奉亡魂,寓意为逝者在冥界求得富足。”
男子静默,就在伏司南以为对话结束时,他再次开口,声音极纯粹认真:“可否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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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气氛有些压抑,第二章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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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祭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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