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三峡库区四月,晨雾如揉碎的棉絮漫过瞿塘峡岩壁,在江面织就半透明纱幔。纱幔随江流缓缓移动,拂过裸露礁石,留下湿漉漉吻痕。唐晚舟蹲在检修台前,检查完第七套潜水设备,指腹抚过抗压头盔表面。冷凝水顺着棱角滑落,滴在不锈钢板上,溅起细碎银花,旋即融入台面积水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最后一组电缆接头测试完毕,绝缘值超标百分之三。” 对讲机传来监测员小李声音,带着三峡特有的潮湿沙哑,像被水泡过的砂纸摩擦木柴,“唐工,要不今天先收队?预报说后半夜有飑线风,风速可能达八级。”
唐晚舟仰头望瞭望电缆井入口,钢制井架在雾中只剩模糊轮廓,纵横交错钢梁像巨人遗落的肋骨,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她按了按耳麦,声音透过降噪麦克风传出,清晰如淬过水的冰棱:“超标在允许误差内,准备下井。进度不能拖,月底必须完成铺设。”
团队成员交换眼神,没人敢再劝。这位刚满二十八岁首席工程师,骨子里藏着比三峡花岗岩更硬的东西。三年前电缆铺设工程启动时,她踩着洪峰期浊浪第一个跳下勘测船,船身摇晃得如同风中残烛,她却稳稳站在船头,眼神比江水更坚定;去年竖井突遇溶洞涌水,又是她穿着潜水服守在井下七个小时,直到险情排除。出水时,嘴唇冻得发紫,却笑着说 “搞定了”。
潜水服拉链从后颈拉至尾椎,发出均匀齿合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般细密。唐晚舟弯腰系紧配重带,十六公斤铅块压在髋骨,带来熟悉踏实感,仿佛与身体融为一处,给予她对抗深水压力的底气。她接过小李递来的工程图板,防水薄膜下,密密麻麻标注着电缆走向,像铺开的银色血管,要为这座世界最大水利工程注入源源不断能量。图板边缘有些磨损,是她连日来反复翻看留下的痕迹。
“记住,深度一百二十六米,沿三号导流洞轴线推进,遇到涡流立刻返航。” 她拍了拍小李肩膀,对方年轻脸上写满担忧,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别那副表情,我带了最新式涡流探测器,灵敏度比之前的型号高三十个百分点。”
小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 “小心”。
电梯井状施工通道缓缓下降,潮湿空气裹着岩芯气味涌入头盔。那气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金属的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木气息,是长江深处亿万年沉淀的味道。唐晚舟盯着手腕深度计,数字跳至 “-50m” 时,岩壁渗出的水珠开始在强光手电下折射虹彩,红、橙、黄、绿、蓝、靛、紫,依次闪过,如同打翻的调色盘。这是长江古老地层在呼吸,她想。地质学家说,三峡水下藏着三亿年沧海桑田,每一块岩石都记得古海洋退去时潮汐声,记得恐龙在岸边饮水的足迹,记得人类祖先第一次驾着独木舟驶过江面的惊惶。
下降至预定深度,她打开推进器,如游鱼穿梭在钢结构支架间。推进器发出轻微嗡鸣,在寂静的水下格外清晰。电缆已铺设至第八十九节,橘红色保护套在水中泛着柔光,像搁浅的巨大珊瑚,一节节延伸向黑暗深处。唐晚舟悬停在接口处,调出全息投影,将设计参数与实际位置比对。投影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照亮她专注的眼神。
就在这时,推进器突然发出异常震颤,嗡鸣声变得刺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她心头一紧,低头看探测器屏幕 —— 原本平稳的水流曲线突然扭曲,像被无形之手揉皱的纸,褶皱处还在不断加深。更诡异的是,水温在三十秒内骤降四摄氏度,潜水服内置温度计发出急促蜂鸣,“嘀嘀” 声敲打着她的神经。
“唐工?收到请回答!” 耳麦里小李声音变调,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探测器显示你那边水流异常!”
“水流异常,正在排查。” 她试图稳住身体,却发现推进器推力正在衰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开关。一股逆时针旋转的暗流正从电缆井底部升起,带着某种远古般的吸力,拉扯着她的身体,让她不由自主地向下沉。
强光手电扫向下方,原本清晰可见的岩壁轮廓变得模糊,仿佛被墨汁晕染,边缘在水流中不断消融、重组。唐晚舟突然想起老河工说过的传说:长江深处有 “回龙潭”,漩涡会把船吸进龙宫,再从十年前的某处江面吐出。她嗤笑过这迷信说法,此刻却感到脊椎窜起寒意,像有冰冷的蛇顺着脊梁爬行。
涡流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旋。工程图板从手中挣脱,防水薄膜在湍流中撕裂,图纸如白鸟四散,有的被卷入漩涡中心,有的飘向远处,在水中缓缓下沉。唐晚舟拼命启动应急推进装置,却只换来更剧烈震颤 —— 螺旋桨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是电缆!她惊觉。某段未固定的备用电缆被卷入漩涡,正像巨蟒般缠绕过来,一圈圈勒紧推进器。
“紧急上浮!重复,紧急上浮!” 她对着麦克风嘶吼,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同时拔刀割断缠住推进器的电缆。刀刃与金属摩擦迸发蓝火花,在幽深水底短暂照亮一张苍白面孔,那是她自己的脸,写满惊惶。
上浮程序启动,却只换来一阵刺耳机械故障声,像是金属在互相撕扯。钢丝绳卡在井壁某处,她像被钓住的鱼,悬在涡流正上方,上不去,下不来。暗流已形成肉眼可见的漏斗状,裹挟着泥沙与碎石,发出沉闷轰鸣,像巨兽在低吼。
唐晚舟感到头盔在挤压 skull,这是水压异常升高的征兆。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她摸索着打开应急浮力袋,却发现充气阀被刚才的电缆缠住,根本无法充气。更绝望的是,涡流中心出现诡异发光现象,蓝绿色光晕如同生物瞳孔,正缓缓睁开,散发着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唐工!!” 耳麦里传来小李带着哭腔的呼喊,背景里还有其他人的惊叫声、仪器的报警声,乱成一团。
她最后看到的,是那张被撕碎的工程图在光晕中燃烧,纸灰化作银色小鱼,顺着涡流旋转方向游进那片深邃蓝绿。然后是失重感,仿佛整个人被从时间线上生生剥离,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重量。潜水服抗压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咯吱咯吱” 响,像是随时会裂开。通讯器里的呼喊变成尖锐噪音,最终归于死寂,只剩下水流的轰鸣声在耳边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破船板浮出水面。唐晚舟感到肺部火烧火燎,像吞了一团火,想咳嗽却呛进满口江水。不是电缆井里的恒温循环水,这水带着泥沙腥味,冰冷刺骨,还混杂着某种…… 水草腐烂的气息,直冲鼻腔。
她挣扎着扯掉头盔,月光突然砸进眼帘,亮得让她眯起了眼。不是井下 LED 灯的惨白,是真正带着清辉的月光,正透过晃动水面凝视她,温柔中带着疏离。四周是哗哗水声,不是机械运转的单调轰鸣,而是自然水体流动的、带着生命感的韵律,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像一首古老的歌谣。
唐晚舟抬头,看见的不是熟悉的钢结构井架,而是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影,轮廓在夜雾中若隐若现,像沉睡的巨兽。岸边隐约有火光移动,传来断断续续人语,却不是她熟悉的任何方言,音节古怪,语调抑扬顿挫,像某种她从未听过的外语。
最让她血液冻结的,是缠在手腕上的东西 —— 不再是探测器,而是半截生锈的青铜链,链节上雕刻着陌生夔龙纹,纹路里还残留着泥垢。刚才割断电缆的刀还在手中,此刻却映出一张陌生的夜空 —— 没有施工照明的光污染,银河清晰如撕裂的绸缎,星星密密麻麻,比她在任何地方见过的都要多、都要亮。
水流突然再次湍急,她转身看见,身后不远处的江面正旋转着幽深漩涡,与电缆井中那只如出一辙。只是此刻它不再吞噬钢铁与图纸,而是吞吐着月光,像某种时空巨兽的呼吸口,每一次收缩与扩张,都带着神秘的力量。
唐晚舟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回不去了。那个有三峡大坝、有潜水服、有小李哭喊声的世界,已被这长江深处的漩涡,彻底卷走,消失在茫茫时空里。
她的手指下意识蜷缩,触到掌心硬物 —— 是那块从工程图板上脱落的定位芯片,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红光,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固执地证明着她曾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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