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傍晚,夕阳熔金,将启真湖泼洒成一幅盛大而虚假的温暖油画。水波慵懒,揉碎了垂柳柔媚的倒影与远处教学楼沉默的剪影。小径上,青春的笑语清脆如铃,步履轻快,无忧无虑的生机在空气里鼓胀、喧腾。然而,这份浓烈的暖意与喧嚣,却被一堵无形而厚重的冰墙隔绝。冰墙之内,是陈槐安周身凝固的、死寂的寒流,一丝微光也无法穿透。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游魂,沿着熟悉的小径,缓慢地、沉重地拖曳着脚步。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无形的、淬满寒冰的荆棘之上,留下看不见却淋漓刺骨的伤痕。夕阳的余晖落在身上,非但毫无暖意,反似冰冷的探照灯,将他内心的荒芜与孤寂,**裸地钉在这虚假的温暖之中。
一阵裹挟着湖腥湿气的秋风掠过,吹碎了湖面金鳞,也吹乱了他额前早已失去光泽的碎发。他猛地顿住,失焦的目光投向那片波光粼粼、美得近乎残忍的水面。刹那间,一个温软如羽、带着憧憬的声音,穿透时光的尘埃,带着微小的倒刺,轻轻搔刮着他早已破碎的耳膜:
“安安,听说Z大的启真湖特别美,秋天的时候像画一样……以后,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记忆的碎片,清晰得如同昨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剧烈到近乎窒息的疼痛瞬间攫住了他!他身体剧烈一晃,脚下踉跄,几乎栽倒。几乎是本能地,他颤抖的手指猛地探进外套内袋,死死攥住了里面一个冰凉坚硬、却又被绝望的体温焐得微温的物件——寒御寺的祈福牌。那小小的木牌边缘,早已被他无数个日夜的摩挲打磨得光滑圆润,如同他日渐磨损的灵魂。上面刻着的两个相依的名字,以及那五个字——“岁岁常相见”——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掌心,成为命运最恶毒、最尖锐的嘲弄。
湖边虚假的宁静与美好瞬间化作了炙烤灵魂的酷刑火焰!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无形的烈焰鞭笞的困兽,朝着宿舍楼的方向发足狂奔!胸膛里那颗破碎的心脏在疯狂擂动,每一次撞击肋骨的声响都如同丧钟,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剧烈摇晃。
“砰——!”
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甩上,沉重的撞击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激起绝望的回响。后背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门板上,他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沿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刺骨的地面。夕阳最后一丝残光,如同垂死者的目光,透过窗户,在他脚边投下一道狭长、扭曲、同样冰冷的影子。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如同破旧风箱在喉间撕扯的呼吸声,在这方寸之地的死水里来回碰撞、回响,是这片死寂里唯一、也是最后的声音,宣告着灵魂的枯竭。
他低下头,摊开汗湿冰冷的手掌。那块小小的、承载着所有过往甜蜜与如今绝望深渊的木牌,静静地躺在掌心。上面那两个紧紧依偎的名字,像两把淬着剧毒的匕首,狠狠刺进他的瞳孔。所有强行构筑的堤坝,所有用以伪装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轰然崩塌!滚烫的液体如同决堤的熔岩,毫无预兆地冲破眼眶的堤防,汹涌而下,瞬间模糊了整个世界。他没有嚎啕,没有哭喊,只是猛地低下头,将苍白颤抖的嘴唇狠狠压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腕上,牙齿深深陷入皮肉!所有的呜咽,所有的悲鸣,所有撕裂肺腑、足以焚毁灵魂的痛楚,都被他死死地、绝望地堵在喉咙的最深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蜷缩着,像一头在无垠旷野中遭受致命重创、只能独自蜷缩在阴影里,用沉默舔舐着深可见骨、无法愈合伤口的幼兽。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沉重地砸落在老旧的地板上,也砸落在紧握的、刻着“岁岁常相见”的木牌上。冰凉的木牌被泪水浸湿、浸泡,那祈愿的字迹在泪水中晕开、模糊、变形。他死死攥着它,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仿佛要将这无望的象征、这最后的念想,彻底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成为一块无法剔除的、永恒的痛楚印记。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浸透了前襟,也冲刷着腕上被牙齿咬出的深深印痕——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殉葬。那“岁岁常相见”的誓言,在冰冷如铁的现实和绝望的永隔面前,无声地、彻底地碎成了齑粉,被泪水冲散,了无痕迹,只余下掌心一片冰冷的湿黏和心口一个永不结痂的空洞。
米兰公寓的深处,厚重的窗帘如同巨大的裹尸布,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隔绝。房间里沉入一片粘稠、窒息、没有尽头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水气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墓穴深处散发出的冰冷绝望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每一寸空间,渗入骨髓。
荷叶像一具被遗弃的、抽空了所有生气的玩偶,静静地躺在宽大得令人心慌的床上。薄薄的丝被下,身体的轮廓单薄得几乎要消失在昂贵的、冰冷光滑的埃及棉床单褶皱里。下午那场由荷雨亲手掀起的、毁灭性的风暴,不仅摧毁了那个蛋糕,似乎也彻底抽干了他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一点点微薄生气,甚至碾碎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对“生”的微弱眷恋,只留下比死亡更深沉的疲惫。
他睁着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上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阴影,那曾经或许有过星光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毫无波澜的灰烬。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场酷刑。胸口像是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试图吸气,都牵扯着肺部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微弱的呼气都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断断续续的颤抖。这痛苦并非全然来自虚弱的身体,而是源于那深入骨髓、将他灵魂都冻僵、碾碎的绝望和窒息感,仿佛整个世界的空气都已被抽空,他只是在真空中徒劳地挣扎。
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仿佛重逾千斤的手臂,在粘稠的黑暗中摸索着,指尖终于触碰到床头柜上几个冰凉的药瓶。没有开灯,也不需要光。黑暗早已是他最熟悉的伙伴,也是最深的牢笼。他凭着触感,摸索着拧开瓶盖,倒出几粒形状各异的药片在冰冷的掌心。没有水。他也不需要。
他微微偏过头,将那些混合着苦涩与尘埃的药片,干涩地、艰难地直接咽了下去。粗糙的药片边缘如同砂纸,狠狠刮过早已干涸疼痛、如同砂砾摩擦的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恶心和更深重的、仿佛来自灵魂深渊的苦涩。他闭上眼,忍受着这生理上的折磨,更多的是一种全然的麻木,一种对痛苦本身都失去了感知的、令人心悸的空白。吞咽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手臂像折断的枯枝,无力地垂落回身侧冰冷的床单上,发出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摩擦声。他重新睁开眼,空洞地望向头顶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像一条被彻底遗忘在滚烫沙滩上、鳃盖徒劳开合的鱼,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细微而尖锐的、如同裂帛般的嘶声,每一次呼气都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沉寂、消散在永恒的黑暗中。房间里只剩下他这绝望而艰难的呼吸声,一声,又一声,沉重地、单调地敲打在死寂凝固的空气里,如同生命沙漏里所剩无几的沙粒绝望的坠落,更像是灵魂在这座镀金囚笼的深处,发出的最后、最凄厉的无言悲鸣。至于寒御寺那块刻着“岁岁常相见”的祈福牌?它早已不知被荷雨丢弃在哪个积满灰尘、被遗忘的角落,连同他那点卑微的、关于重逢的奢望,一同被埋葬在永恒的黑暗里,连尸骨都寻不回。
沉重的黑暗如同凝固的沥青,死死包裹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几乎要将空气都挤压出去。唯有荷叶那艰难、破碎、如同老旧风箱在濒临散架前最后挣扎的喘息声,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绝望地回荡,成为这黑暗里唯一、也是最凄厉的注脚。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粘稠的沥青中拔身,伴随着尖锐刺耳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被强行撕裂的声响;每一次呼气都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摇曳,气若游丝,随时可能被下一个瞬间彻底掐灭。下午那场风暴不仅摧毁了可见的蛋糕,更像无形的重锤,将他本就摇摇欲坠、仅靠意志勉强维持的生命烛火,砸得只剩下一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随时会消散的青烟,在浓重的黑暗里苟延残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是永恒的一瞬。或许是荷雨终于从监控屏幕上那片刺目的苍白和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濒死喘息中意识到了某种失控的可能;或许是那如同破布被反复撕扯般的声音终究穿透了厚重的门板,侵扰了她掌控下的绝对秩序。门外终于响起了急促而尖锐的高跟鞋声,那原本冰冷精确、如同节拍器般的节奏被打乱,带着一种被冒犯的不耐与愠怒。
卧室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带着一股冷风。走廊刺目的光线像一把冰冷的刀,骤然劈开了房间的黑暗,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一道刺眼的分界线。荷雨就站在那光与暗的交界处,逆着光,身影高大而模糊,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脸上的表情深藏在浓重的阴影里,只有轮廓显得更加冷硬。她的声音穿透进来,带着一种被强行打断的愠怒和不耐烦的质问,如同鞭子抽打在凝滞的空气上:“怎么回事?小叶?你怎么了!” 她并没有向前迈步,仿佛床上那个正在痛苦深渊中挣扎、濒临窒息的生命,不过是一件发出了故障噪音、亟待修理或彻底丢弃的碍事家具,不值得她踏入这片病痛的污浊之地。
荷叶已经无法回应。他的意识在剧痛和窒息的漩涡中沉浮、坠落,眼前是模糊晃动、如同鬼魅般的光斑,耳边充斥着尖锐的嗡鸣和自己那如同破锣般粗重破碎的呼吸声——那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艰难。此刻,纯粹的、原始的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精神上的绝望,他像一条被抛在滚烫沙滩上的鱼,徒劳地、无声地扭动着身体,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耗尽了仅存的气力,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
“烦死了!”荷雨低低地、却清晰地咒骂了一声,那声音里淬着冰冷的厌烦,如同碎冰碴。她终于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拨通号码,语气是居高临下的命令,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对“麻烦”进行最有效率的处置:“陈医生,立刻过来一趟。” 没有询问状况,没有焦急关切,只有不容置疑的指令。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一阵沉稳、快速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门外压抑的寂静。陈医生在佣人无声的引领下,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匆匆走了进来。她对这栋奢华囚笼的环境和这位特殊病人的状况显然早已了然于心,然而,当她借着门口倾泻而入的光线,看清床上荷叶那副惨状时,即使是她这样见惯生死、早已练就铁石心肠的医生,沉稳的脸上也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和深切的惊痛。眼前的景象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数倍。
“开灯!最大亮度!” 陈医生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瞬间,刺目的水晶吊灯光芒如同手术室的无影灯般倾泻而下,将荷叶濒死的惨状毫无保留地、残酷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一个细节都触目惊心。
那张脸白得如同揉皱的、被水浸泡过的宣纸,毫无血色,嘴唇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如同缺氧的深海鱼类。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冰冷的汗珠,湿透的、失去光泽的碎发凌乱地黏在毫无生气的脸颊和脖颈上,更添几分凄惨。他的胸膛剧烈地、却又是无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令人心悸的哮鸣音和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濒临爆裂般的嘶嘶声。整个人深陷在柔软的枕头里,身体因为极度的缺氧和难以忍受的疼痛而间歇性地、微弱地痉挛着,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消散在这片刺目的光线下。
陈医生没有丝毫犹豫,迅速上前,动作麻利精准却又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小心翼翼的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随时会碎裂的薄胎瓷器:听诊器贴上冰冷的、剧烈起伏的胸膛,手指快速搭上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如同风中蛛丝般的脉搏,翻开眼睑观察瞳孔反应,瞳孔有轻微放大迹象,夹上指脉氧监测仪……她的眉头随着检查的深入而越锁越紧,几乎拧成一个死结。荷叶的脉搏快得像受惊的兔子在狂奔,却又微弱得如同游丝;呼吸音粗糙不堪,满是湿漉漉的、如同气泡破裂般的啰音;指脉氧饱和度低得触目惊心,仪器发出尖锐刺耳、令人心慌的报警。她立刻拿出便携式高流量氧气装置,小心地将面罩扣在荷叶的口鼻上,打开了开关,纯净的氧气发出急促的嘶嘶声,如同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高流量吸氧!维持血氧!快!” 她沉声、急促地吩咐跟进来的助理护士,同时双手如飞般打开急救箱,取出注射器、安瓿瓶,动作快得几乎出现残影,“急性呼吸衰竭加重!肺水肿明显!心衰迹象!准备强心剂、解痉平喘药!立刻静脉推注!建立第二路静脉通道!”
专业而迅疾的救治在这冰冷华丽的囚室里紧张展开,带着一种与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肃杀感。冰冷的药液被精准地抽入注射器,尖锐的针头刺破苍白皮肤下脆弱的静脉。冰凉的药液涌入血管的瞬间,荷叶的身体在药物强烈的刺激下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呜咽,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呻吟,眉头因剧痛而深深锁紧。然而,在氧气面罩和高流量氧气的支持下,那令人窒息心悸的、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声,似乎终于稍稍平缓了一点点,虽然依旧沉重艰难,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但至少不再是那种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的濒死感,脉搏的搏动也似乎增强了一丁点。
陈医生紧盯着监护仪上那跳动着、如同生命倒计时般的数字,血氧饱和度艰难地爬升着,但仍远低于安全线,又俯下身,侧耳仔细聆听着荷叶胸腔内的声音变化,湿罗音略有减少,但哮鸣音依旧存,紧绷如弦的神情才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她直起身,转向一直站在门口那片光影交界处、如同冰冷大理石雕像般面无表情的荷雨,语气严肃、克制,却又带着医者不容置疑的警告和难以掩饰的沉重:
“荷叶的情况非常、非常危险。这次急性发作的凶险程度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剧烈的情绪波动、极度的精神刺激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现在的身体状态,脆弱得像一张薄纸,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任何一点刺激都可能是致命的!” 陈医生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直视着荷雨,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和严厉的警示,“他需要绝对的静养!物理上的,精神上的!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否则后果……” 她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言中那沉甸甸的死亡威胁不言而喻,沉重地压在房间里。她顿了顿,看着荷雨那张毫无波澜、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之事的脸,又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几乎是恳求的强调:“我强烈建议,立刻安排住院,进入ICU进行更全面、更系统的治疗和24小时严密监护。这里的条件,对于他现在的情况来说,是巨大的、难以承受的风险!随时可能……”
“不必了。” 荷雨冷冷地打断她,声音平稳得像结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也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就在这里治。该用什么药就用什么药,钱不是问题。”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床上那个被各种管线缠绕、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身体,最后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砭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决断,“住院?丢人现眼。”
陈医生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再争辩什么,但最终只是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她看着荷雨那张写满绝对掌控和冰冷疏离的脸,又看了看床上在强效药物和高流量氧气支持下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状态、却依旧如同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行走般脆弱不堪的荷叶——他的生命之火只是被强行拨亮了一点,随时可能被任何一丝微风熄灭。她太了解这位雇主的性格和不容置疑的手段。作为医生,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暂时保住眼前这条年轻却饱受病痛与精神双重摧残、在绝望中挣扎的生命,哪怕只是苟延残喘。
她默默地、细致地调整了输液泵的速度,仔细检查了氧气面罩的密封性,确保高流量的氧气能顺畅送达那濒临崩溃的肺腑。又低声向助理护士详细交代了用药剂量、监护重点和应急处理方案。然后,她走到床边,看着荷叶在药物和氧气的作用下,呼吸的艰难程度终于有了一丝减轻,虽然眉心依旧痛苦地紧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无法逃脱那沉重的枷锁,但至少不再是那种濒临窒息的绝望挣扎。他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如同无声的控诉,在刺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陈医生无声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房间的绝望。她知道这个年轻人承受着什么,那不仅仅是肺腑间的病痛,更是灵魂深处被名为“荷雨”的浓重阴影日夜啃噬、早已千疮百孔的绝望。她能暂时稳定他身体的崩溃,却无法驱散那笼罩在他头顶、如同永夜的阴霾,更无法缝合那被彻底碾碎的灵魂。她伸出手,带着一种超越职业范畴的、难以言说的沉重悲悯,轻轻地将荷叶露在被子外面、冰凉得如同玉石般的手放回温暖的被子里,小心地掖好被角,仿佛在试图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徒劳的慰藉。
“今晚需要寸步不离的密切监护,有任何变化——任何细微的变化,特别是呼吸频率再次加快、血氧饱和度下降、出现紫绀或者意识状态改变,立刻通知我!我就在楼下客房待命,随时可以上来。” 陈医生对护士说完,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无知无觉、仿佛被巨大的疲惫和痛苦拖入深度昏睡的荷叶,又看了一眼门口那个如同守护着某种冰冷秩序的雕像般的女人,沉默地收拾好急救箱,转身退出了这个奢华却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房间。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也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灯光被调暗了。房间里只剩下输液泵运行时细微的机械嗡鸣,氧气面罩里持续不断的嘶嘶声,以及荷叶那虽然平稳了些、却依旧沉重得像背负着整个世界的呼吸声——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湿啰音,如同灵魂在无声地哭泣。药物暂时压制了身体的崩溃,却无法缝合那被彻底碾碎的灵魂。他沉在药物带来的昏睡中,眉头紧锁,苍白的脸上残留着泪痕和痛苦挣扎的痕迹,仿佛连那短暂的、无意识的黑暗里,也充斥着冰冷铁栏和绝望的回声。陈医生的到来,像投入这潭绝望死水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水面很快复归死寂。那沉重的、带着湿啰音的呼吸声,是生命在这座黄金牢笼深处,发出的唯一、也是最悲哀的绝响,一声声,敲打在无边的黑暗里,预告着终将到来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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