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那急促的尾音早已消散在空气里二十分钟,高一(1)班的语文课正进行到关键处。阳光斜斜地穿过宽大的玻璃窗,在课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粉笔灰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语文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解,将四十三个少年少女的思绪牵引在字里行间。教室安静得只剩下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老师清朗的声音。
就在这时,“笃笃笃”——三下清晰而突兀的敲门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这专注的氛围。全班同学,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门口。
班主任计老师的身影出现在门框里。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浅灰色西装套裙,脸上带着一种周硕后来在作文里形容为“严肃中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喜悦”的表情。那表情混合着郑重其事和一丝隐隐的期待,让空气都似乎凝滞了一瞬。
“抱歉打扰一下课堂,”计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教室里的寂静,“荷叶,请跟我到办公室一趟。”
“哗——”教室里顿时像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如同涨潮的海水般此起彼伏,嗡嗡作响。无数道好奇、探究的目光聚焦在荷叶身上。他感觉耳尖像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迅速升温发烫,脸颊也微微泛起红晕。虽然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咚咚作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在众目睽睽之下镇定地站起身,走向门口。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灼热的目光,仿佛带着重量。
推开教室厚重的木门,走廊里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午后的阳光被长长的窗户切割成一块块明亮的方格,铺洒在光洁如镜的米色大理石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尘埃混合的宁静味道。空荡的走廊异常寂静,只有计老师低跟皮鞋敲击地面发出的“嗒、嗒、嗒”清脆而急促的声响,以及荷叶自己帆布鞋底摩擦地面轻微的“沙沙”声。计老师的步伐总是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荷叶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能勉强跟上。他的影子在光洁的地面上被拉得忽长忽短,显得有些局促。
推开教师办公室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纸张、油墨、咖啡和淡淡盆栽绿植的气息扑面而来。午后的阳光透过西侧的大窗户倾泻而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英语杨老师正坐在靠窗的一张米色布艺沙发上,手上捧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书,阳光正好落在她翻开的书页上。
“太好了,你来了!”杨老师闻声抬头,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随即“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书本。就在书本合拢的刹那,荷叶清晰地瞥见那深蓝色硬质封面上烫金的书脊标题,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流动般的光芒。
计老师没有说话,只是动作麻利地从旁边拖过来一把黑色的旋转办公椅,示意荷叶坐下。她自己则放松地倚靠在宽大的办公桌边缘,双手抱臂。两位经验丰富的老师迅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是一种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仿佛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信息和期待。这种无声的交流让坐在椅子上的荷叶感觉更加无所适从,仿佛坐在了针毡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椅面。
“荷叶,”杨老师身体微微前倾,将合拢的书本放在膝上,声音比平时课堂上要柔和亲切了八度,像羽毛轻轻拂过,“我和计老师发现你身上有一个……嗯,非常特别的才能。”
荷叶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才能?什么才能?
“你的英语成绩一直很稳定优秀,基础非常扎实,”杨老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惑,而是从旁边拿起一张打印好的A4纸递了过来,“所以,老师想请你先念一下这个段落,好吗?”
在两位老师专注而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下,荷叶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他接过那张微微散发着打印机墨粉味道的稿纸,上面是几行精心挑选的英文段落。他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努力忽略那如芒在背的视线,尽量平稳地、清晰地朗读了一遍。
“嗯,发音很标准,语调也很自然。”杨老师赞许地点点头,目光转向计老师。
计老师立刻默契地接过话题,从桌上一摞整齐的文件中精准地抽出一张色彩鲜艳的通知单。“是这样的,”她将通知单放在荷叶面前的桌角,手指点了点标题,“学校准备在下个月初举办一个‘经典文学配音大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要求每个班级提交一段十分钟左右的英文经典文学作品的配音作品,作为选拔和展示。”
荷叶终于明白了这次神秘召见的缘由。但更大的疑问像气泡一样涌上心头:“可是……计老师,班上不是还有更多英语更拔尖的同学吗?像陈槐安他们……我英语真的就是随便学学,平常心而已。”他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怀疑。
杨老师立刻摇头,脸上带着洞察的微笑:“不,荷叶,重点不在于语法或者词汇量。配音需要的是对语言的敏感度、节奏的把握,以及最重要的——情感的表现力。”她说着,重新拿起膝上那本厚重的书,熟练地翻开扉页,露出里面泛着岁月微黄、印着密密麻麻英文的纸张,“我们想请你尝试一下的,是这段非常著名、也极具挑战性的开场白。”
荷叶的目光落在那片布满复杂修辞和长难句的英文段落上,那些字母仿佛瞬间扭曲跳动起来。他曾在图书馆的英文读物区瞥见过这段文字,当时就被其语言的精妙和思想的深度所震撼,也因其艰涩望而却步。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攥紧了他的喉咙。
“现……现在就要读?”荷叶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带着明显的惊愕和紧张。
“就现在,”杨老师的笑容加深了,带着鼓励和一点点不容置疑的意味,“让我们现场感受一下你这份‘平常心’能达到什么样的水准,好不好?”
就在荷叶感觉口干舌燥、心跳加速的时候,计老师像是变魔术般,适时地递过来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瓶身冰凉。“放松点,”她温和地说,眼神带着抚慰,“就当是一次普通的课堂练习。我们相信你。”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树叶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在低语。荷叶做了个深长的深呼吸,胸腔明显地起伏了一下。他接过那本沉甸甸、仿佛承载着时光重量的典籍。深蓝色的硬质封面摸上去有一种特殊的、略带磨砂的质感,带着历史的厚重感。当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时,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樟脑丸的独特气味幽幽地散发出来,萦绕在鼻尖。那些铅字在他眼前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定了定神,目光聚焦在那些蜿蜒的字母上。
他再次清了清嗓子,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初春冰面下的第一道水流。然而,当他念出第一个句子,那独特的韵律感仿佛有着天然的魔力,牵引着他。他试着去体会文字背后那位睿智作者略带调侃的语调,去揣摩那份对世俗婚姻观念的洞察。渐渐地,最初的紧张感像潮水般退去,一种奇异的信心开始滋生。他的声音不再发颤,变得清晰而稳定,语调开始有了起伏,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饱含情感的演绎。
办公室里只剩下书页随着他指尖翻动发出的、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以及他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富有感染力的朗读声。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专注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勾勒出柔和的金边。在眼角的余光里,荷叶捕捉到两位老师脸上无法掩饰的惊讶——杨老师微微张开了嘴,眼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计老师环抱的手臂不知何时放了下来,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专注地听着。这无声的肯定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淹没了他心底最后一丝犹疑,给了他莫大的勇气继续下去。
当最后一个音节清晰地落下,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奇特的、短暂的静默。窗外的树叶声、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的哨声,仿佛都被这静默放大了。随即,杨老师像是被点燃了热情,猛地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响亮。
“Perfect! Absolutely wonderful!(完美!绝对精彩!)”杨老师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眼中满是激赏,“Ok,就这么定了!不用再找别人了!”她站起身,从计老师手中接过那本厚重的书,然后郑重地递还给荷叶,“这本书你带回去,多读读,好好揣摩感觉。具体配音练习的时间定下来后,我再去找你。”
荷叶双手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典籍。书的重量不仅来自于纸张和硬壳封面,更来自于它所代表的机会和老师沉甸甸的信任。在这一刻,他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本书,更是一扇即将为他轰然打开的新世界大门,门后是声音的魔法和文学的无垠宇宙。
“谢谢老师,”他轻声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哑,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书脊上烫金的标题,“我一定会认真准备的。”
走出办公室,走廊里午后的阳光似乎比来时更加明亮、更加温暖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在光束里欢快地舞蹈。荷叶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仿佛都带着书本的墨香和一种崭新的希望。他将那本厚重的典籍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怀抱着一件稀世珍宝,脚步不自觉地变得轻快而富有弹性,帆布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快的哒哒声。
推开门教室后门的瞬间,四十多道好奇的、探究的、带着各种猜测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唰”地一下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那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穿透。他刚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旁边的张橦就迫不及待地伸长胳膊,一把拽住他的衣角,压低声音急切地问:“快说快说,到底怎么了?计老师找你啥事儿?”
荷叶摇摇头,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弯成一个神秘而带着点小小得意的弧度:“保密,现在不能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陈槐安手肘撑在荷叶的桌面上,凑近他,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故意拖长了语调,“就算是——男朋友——也不能说?”他眨了眨眼,特意加重了“男朋友”三个字。
荷叶的脸颊又微微热了起来,但他迎上陈槐安促狭的目光,眼神却异常坚定,一字一顿地清晰回应:“对。就算是——男朋友——也不能说。”他刻意模仿了陈槐安的强调语气。
“不过,”看着他失望又好奇的表情,荷叶顿了顿,脸上的神秘笑容更深了,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你马上就能知道了。很快。”
陈槐安望着他那双平时总是显得有些平静、甚至被某些人误读为“暗淡”的眼睛,有那么短暂而清晰的一刻,他无比确定地看到,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被点燃了星火,骤然迸发出明亮而璀璨的光芒,像浓缩了整个银河的星辉,熠熠生辉,充满了热切的期待和无限的可能。那光芒如此耀眼,几乎让人无法直视。
那光芒并非转瞬即逝。它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荷叶的眼瞳深处缓缓漾开,最终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而坚定的神采。他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回怀中那本书,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烫金的、略带凹凸感的标题字母。书页的墨香混合着旧纸张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仿佛在无声地与他立下某种契约。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教室染上一层温暖的金橙色。荷叶轻轻摩挲着书脊,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承诺。他明白,从计老师叫出他名字的那一刻起,一段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旅程已经悄然启程。而终点,并非仅仅是那个配音大赛的舞台,而是声音所能触及的、更广阔的彼岸。他的唇角,那抹神秘的弧度并未消失,反而更深地嵌入了一种名为“笃定”的力量。他不再仅仅是高一(1)班那个英语“随便学学”的荷叶,他即将成为班纳特家故事的讲述者,一个用声音在时光长河里投下石子的旅人。
这隐秘的认知,像一颗小小的、炽热的星辰,在他胸腔里安稳地燃烧着,照亮了前路,也点亮了此刻,这被阳光和期待共同镀金的、无比寻常又无比珍贵的下午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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