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残留的温软气息,终于被初夏骄阳毫不留情地彻底蒸发。午后的阳光不再是慵懒的抚慰,而是变得浓稠滚烫,如同倾泻而下的液态黄金,带着沉甸甸的热意,黏腻地涂抹在教室的每一寸空间,将桌椅、黑板乃至空气都镀上了一层晃眼的金箔。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扇叶切割着凝滞的空气,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仿佛不堪重负的老者在喘息,却连一丝真正凉爽的风都搅动不起来。高一(1)班的教室里,四十多个年轻的生命像是被烈日暴晒过久的植物,蔫蔫地趴在课桌上,连抬头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课本上的字迹在汗水的浸润下晕染、模糊,像一幅幅抽象的水墨画。
“我快化了...真的...”许佳有气无力地用课本边缘徒劳地扇着风,额际鬓角的汗珠汇聚成细小的溪流,顺着白皙的脖颈滑落,在下巴尖儿汇集成一小汪亮晶晶的水渍,又“啪嗒”滴落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她难受地扭了扭身子,试图将黏在背上、早已被汗水浸透的校服布料扯开一丝缝隙,那种被裹进湿热塑料膜的窒息感挥之不去。
白阮艰难地转过头,原本清爽的马尾辫此刻因汗水而松散,几缕濡湿的发丝紧紧贴在泛着红晕的脸颊和颈侧。她吐了口气,声音带着被热气熏蒸后的沙哑:“这鬼天气...简直离谱到家了。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忘在烤箱最底层的面包胚,正在一点点膨胀、焦黄...”
“官方数据!”张橦像是找到了支撑点,猛地举起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在刺眼的阳光里有些模糊,“三十八度!体感温度四十二!这已经不是人类适宜生存的温度范围了好吗?”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带着共鸣的哀叹和抱怨,连空气都似乎因为这集体的吐息而更加滞重。就连平时专注得仿佛能屏蔽一切干扰的金允,此刻也不得不放下笔,烦躁地用橡皮擦一遍遍擦拭着太阳穴上不断沁出的汗水,洁白的橡皮擦头很快染上了污渍。周硕更是夸张地将整张脸都贴在了冰凉的课桌表面,发出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叹息,仿佛那是沙漠中的绿洲。
“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一大桶冰淇淋,”许佳的声音突然注入了一丝活力,眼睛因脑海中的想象而骤然亮起,“最好是那种超大容量的家庭装,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挖上满满一大勺,狠狠塞进嘴里,让那冰凉瞬间浇灭喉咙里的火...”
“必须是香草味的!”周硕立刻从课桌上抬起头,脸上还印着清晰的桌面纹路,声音却斩钉截铁,“而且要那种货真价实、能看到黑色香草籽散布其中的高级货!奶香要浓郁得像化不开的云朵,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太普通了!”杨泽晗果断摇头,脸上写满了不认同,“这种能把人烤化的鬼天气,灵魂伴侣必须是薄荷巧克力碎!清凉劲爽的薄荷瞬间激活麻木的感官,再配上嘎嘣脆的巧克力碎片,双重刺激!一口下去,感觉全身毛孔都在尖叫着降温十度!”
“你们的想象力真是贫瘠得让人心痛,”金允推了推鼻梁上因汗水而不断下滑的眼镜,镜片上还沾着几颗细小的汗珠,他语气带着一丝学霸特有的矜持,“上周我尝过一个叫‘火山爆发’的限定款。黑巧克力做的硬质外壳,里面包裹着冰凉丝滑的香草冰淇淋基底,关键是核心——填满了跳跳糖和酸甜的草莓果酱!当你咬开外壳的瞬间,跳跳糖在舌尖噼啪炸响,果酱汹涌而出,那种感觉...真的像一座迷你火山在你口腔里猛烈喷发!”
这个话题,像一颗火星落入了干燥的草原,瞬间点燃了全班压抑已久的渴望。尽管头顶悬挂着“自习课”的无声命令,但注意力早已被酷热和幻想中的冰凉彻底瓦解。嗡嗡的议论声逐渐汇聚成一片兴奋的海洋,每个人都在急切地分享、争论着自己心目中那支完美的冰淇淋。
“我吃过一款叫‘银河漫步’的!”一个平时文静的女生此刻眼睛闪闪发光,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深蓝色的冰淇淋,像浓缩的夜空,里面混合了细碎的、闪亮的可食用亮片,还有饱满的黑莓果粒!每一口都像在吞噬一小片旋转的银河系,梦幻极了!”
“那算什么稀罕!”另一个女生立刻做出一个夸张的、难以置信的表情,加入了这场“冰淇淋论战”,“我表姐在意大利留学时,吃过一种叫‘天使之泪’的手工冰淇淋!据说是用阿尔卑斯山顶融化的雪水,加上某种极其稀有的高山花蜜制作的,口感轻盈得像空气,甜得能净化灵魂!关键是,一口下去,二十欧元就没了!”她伸出两根手指,强调着那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骗人的吧!哪有那么离谱的冰淇淋!”立刻有男生高声质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信邪。
“千真万确!”另一个男生立刻加入了捍卫“冰淇淋神话”的阵营,“我在美食纪录片里亲眼看过!世界上最顶级的冰淇淋,里面要加可食用的金箔,撒上珍贵的黑松露薄片,盛在镶钻的水晶杯里!一杯的价格足够买辆自行车了!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他煞有介事地总结道。
讨论像滚雪球般越来越热烈,声音也不自觉地越来越高亢。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燥热,更添了一层对冰凉甜蜜的集体憧憬。下课后冲向小卖部的念头,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滋长。
“安静!”教室后门骤然响起一声严厉的、足以冻结空气的呵斥。
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全班同学的身体同时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眼珠还能惊恐地转动,望向声音的来源。计惠洺不知何时幽灵般出现在门口,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怀里抱着一摞厚重的作业本,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金允的心猛地一沉,直坠谷底。完了。自习课公然喧哗,这罪名板上钉钉。罚抄课文?写检讨?还是更可怕的“思想教育”?他绝望地偷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那红色的秒针不紧不慢地走着,距离下课还有漫长的二十分钟——足够计老师发表一篇关于课堂纪律、集体荣誉与个人自律的长篇“檄文”了。
计老师步履沉稳地走上讲台,将作业本“咚”地一声放在讲桌上,那声音在死寂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她环视着鸦雀无声的学生们,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写满紧张和懊悔的脸。同学们纷纷垂下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课桌里,无人敢与那审视的目光相接。教室里只剩下头顶电风扇单调重复的“嗡嗡”声,以及窗外知了不知疲倦、越发显得聒噪的长鸣。
“所以,”计老师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捉摸的情绪,既不是完全的愤怒,也不是单纯的责备,“你们讨论了这么久,热火朝天的,最终结论是什么?”
全班同学愕然地抬起头,几十双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金允甚至怀疑自己热晕了出现了幻听。
计老师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我是问,”她清了清嗓子,声音里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更明显了一点,“你们最终统一意见,想要什么口味的冰淇淋了?”
巨大的惊愕之后,是巨大的狂喜。短暂的死寂被瞬间点燃!
“冰淇淋!”全班同学爆发出震耳欲聋、异口同声的呼喊,紧接着是劫后余生般的、几乎掀翻屋顶的欢呼和掌声。有人激动地拍着桌子,有人兴奋地跳了起来,教室里瞬间充满了活力和生机。
计老师无奈地摇摇头,举起手,再次示意大家安静,但这次她的动作明显带着纵容的意味:“每人限一支,不许超过班费预算。现在,需要几位同学去学校小卖部执行采购任务。把大家想要的种类统计好,快去快回。”
陈槐安、杨泽晗、张橦被热情的同学推选为代表。三人拿着全班同学匆忙写下的、字迹各异的冰淇淋愿望清单,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快步跑出了蒸笼般的教室。
“我们回来了!”张橦喘着粗气,声音却带着胜利的喜悦,“差点把小卖部的冰柜搬空了!虽然没有大家梦想中的‘银河漫步’和‘天使之泪’,但我们扫荡到了基础款里的王者——经典香草、浓郁巧克力、酸甜草莓,还有解暑神器绿豆沙口味!保证够量!”
分发的过程瞬间变成了一场充满仪式感的小型庆典。周硕接过一支香草味,像捧着一件圣物,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剥开那层印着品牌标志的包装纸,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开启仪式。杨泽晗则迫不及待地对着巧克力味狠狠咬了一大口,冰凉瞬间冲击口腔,紧接着他便“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捂着额头,显然是被那迅猛的凉意激起了剧烈的“冰头痛”。许佳拿到的是草莓味,她优雅地拆开包装,用附赠的小木勺,如同品味顶级甜点般,慢条斯理地挖起一小勺,细细端详着那诱人的粉色,再缓缓送入口中,闭眼享受那份酸甜在舌尖的绽放。
“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吃过最棒的香草冰淇淋,”白阮舔着冰淇淋边缘融化的奶浆,由衷地感叹,冰凉让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也许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又或者是因为...”
“因为快乐需要分享,”杨泽晗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额角,笑着接过话茬,目光扫过周围同样沉浸在甜蜜中的同学们,“再美味的食物,独享的快乐也会打折。分享出去,那份甜,那份清凉,会成倍地增长,填满整个空间。”
计老师静静地站在讲台旁,没有回到她的座位。她看着眼前这群瞬间褪去了萎靡、脸上洋溢着简单快乐的学生们,看着他们专注地对付着手中的冰淇淋,或大口或小口,或皱眉或微笑。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如火,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蝉鸣依旧喧嚣。然而,在这方小小的教室里,一种沁人心脾的、混合着奶香、可可香和绿豆清甜的冰凉气息,如同无形的屏障,温柔地隔绝了外界的酷暑。头顶风扇的单调嗡鸣、同学们压低声音的满足喟叹和轻笑声、冰淇淋包装纸被揉捏时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响……这些平凡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竟意外地谱写成了一曲独属于这个炎热午后的、清凉而甜蜜的夏日协奏曲。
荷叶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中是陈槐安特地为他挑选的牛奶味冰淇淋。他知道自己的胃经不起折腾,只能小口小口地抿着,动作缓慢得像是在进行某种精密的实验,生怕那过分的冰凉会惊扰了脆弱的胃壁。牛奶的醇厚清甜在口中温柔地化开,带来一丝丝抚慰的凉意。然而,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飘向身侧的陈槐安。陈槐安正微微低着头,他手中的冰淇淋,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被咬掉一小块的边缘显得格外诱人,仿佛散发着更浓郁、更霸道的奶香气。
陈槐安的动作顿了顿,侧过头来。午后强烈的光线穿过窗玻璃,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荷叶正微微出神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盯着自己手中那支香草冰淇淋的脸。那眼神干净得像初融的雪水,又带着点小动物般的试探,小心翼翼地藏在那层惯常的安静之下。
“想吃?”陈槐安的声音不高,带着他特有的温和低沉,几乎要融进头顶风扇持续的嗡鸣声里。他没有等待荷叶那可能因害羞而迟疑、甚至是否认的回应——他太了解他了。他很自然地将自己手中那支已经吃了一部分的香草冰淇淋递了过去,手臂平稳地伸着,冰淇淋就停在荷叶唇边几厘米的地方,那个被他咬过的、带着清晰齿痕的缺口正对着荷叶,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荷叶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飞起两抹极淡却异常清晰的红晕,如同被夏日的晚霞轻轻晕染过。他飞快地抬起眼帘,瞥了一眼陈槐安平静无波的眼神,确认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戏谑或调侃,只有纯粹的询问和纵容。得到这个无声的确认后,他才像下定决心的小鹿,微微倾身向前,就着陈槐安稳稳托着的手,在那支香草味的冰淇淋顶端,小心地、迅速地咬了一小口。冰凉浓郁的奶香瞬间在口中爆炸开来,那甜度果然比他手中的牛奶味更鲜明、更直接。他像被那甜蜜烫到似的,迅速缩回原位,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了几下,才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低语:“……谢谢。”
陈槐安收回手,目光落在自己那支冰淇淋上。那里,紧挨着他自己留下的齿痕旁边,多了一个小小的、同样清晰的新月形咬痕——那是属于荷叶的印记。他的嘴角,极其克制地向上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眼底深处流淌过一丝温软的暖意。他没说话,仿佛这微小的互动再平常不过。他只是拿起桌上摊开的一本硬壳课本,手腕轻巧地一翻,书页便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他调整角度,自然而然地朝着荷叶的方向,不疾不徐地、有节奏地轻轻扇动起来。带着淡淡书页墨香和一丝他掌心温度的微风,徐徐拂过荷叶微微泛红的耳廓,掠过他汗湿后格外敏感的颈侧肌肤,温柔地、耐心地驱散着那恼人的、黏腻的热气。这无声的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地传递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体贴和守护。
在这一刻,高一(1)班的每一个人,都无比笃定地相信着:在漫长而酷热的夏日午后,一支被及时送达的、冒着丝丝寒气的冰淇淋,拥有着足以融化一切焦躁、烦闷与疲惫的神奇魔力。那冰凉而甜蜜的滋味,顺着喉咙滑入心底,留下的是并非短暂的物理降温,而是一份深植于记忆的、足以慰藉整个炎热季节的清凉力量。它提醒着他们,纵使暑气滔天,总有一些微小的、共享的甜蜜,能成为对抗燥热世界的温柔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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