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闹钟的嗡鸣轻柔地划破卧室的宁静。窗外,天空是未褪尽的蟹壳青,薄雾如纱,低低地缠绕着庭院里精心修剪的罗汉松。荷叶赤脚踩在温润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隔壁荷雨的主卧依旧沉寂。他闪进宽敞明亮的浴室,镜中映出少年清瘦的身影和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指尖耐心地梳理着柔软的黑发,直到每一缕都服帖地垂落。他走出小区,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栀子的甜香涌入,他深吸一口,踏入了朦胧的晨光。
渡口的铸铁栏杆冰凉刺骨,凝着一层细密晶莹的露珠,在渐亮的天光下像撒了一层碎钻。荷叶伸出指尖,沿着栏杆上起伏斑驳的锈迹缓缓描摹,粗糙的触感带着真实的凉意。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远处,一阵沉稳而几不可闻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薄雾的沉寂。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如墨的奔驰S级轿车,如同夜色中游弋的鲸,悄无声息地滑至他身边停下。陈槐安下了车,晨光勾勒着他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几缕被晨露打湿的碎发随意垂落额角,更添几分冷峻。
渡轮低沉悠长的汽笛声如同巨兽的呜咽,穿透了江面的薄雾,庞大的钢铁船体缓缓地、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靠向码头。柴油发动机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就在这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淹没一切的瞬间,陈槐安突然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拂开了被强劲江风撩乱、覆在荷叶光洁额前的几缕碎发。他的指尖在柔软微凉的发间停留了一瞬,带着晨露的湿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
“风大。” 他低声解释了一句,声音几乎被引擎声盖过,但荷叶听清了。
踏上江心屿的土地,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如同沁凉的泉水,瞬间包裹了全身。空气里饱含着水汽、泥土的芬芳、草木汁液的清甜,以及瓯江特有的湿润气息。两人并肩走在露水浸润、泛着幽光的青石板小路上,步履悠闲。
岛上的古树遮天蔽日,尤以樟树为盛,粗壮的枝干虬结盘旋,覆满深绿的苔藓,诉说着岁月的悠长。
他们漫无目的地穿行在绿荫深处,探访那些被时光浸染的遗迹。英领事馆旧址的红砖墙在绿树掩映下显得格外沧桑,墙根下湿润的苔藓如同柔软的地毯。宋园里,古亭翼然,飞檐翘角指向澄澈的蓝天,亭边的池塘里,几尾红鲤在睡莲叶下悠闲地摆尾,荡开圈圈涟漪。
“听说这里的古井水特别清甜。” 陈槐安忽然开口,打破了长久的静谧。
荷叶走近,探头望去,井水幽深如墨。“嗯,很凉。”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井口石栏,冰凉沁骨。
“可惜不能喝。” 陈槐安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遗憾,“你胃弱。”
临近正午,暑气渐渐升腾,蝉鸣也变得密集尖锐。他们循着隐约的食物香气,拐进一条被高大榕树遮蔽的小巷。巷子深处,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支着简易的炉灶,热气腾腾,招牌上写着歪歪扭扭的“老温州鱼丸汤”。
“试试?” 陈槐安询问的目光看向荷叶。他知道荷叶对食物的挑剔,尤其对鱼腥味敏感,但这家老店口碑极佳,以新鲜和手法地道著称。
荷叶看着那翻滚的乳白色汤锅里,雪白弹润的鱼丸沉沉浮浮,散发着姜丝和米醋的鲜香,难得地点了点头。
老板是个精瘦的老伯,动作麻利地舀了两碗鱼丸汤。汤色清亮,鱼丸饱满圆润,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嫩黄的姜丝和紫菜。荷叶小心翼翼地吹着热气,舀起一颗送入口中。鱼肉极其鲜嫩,没有丝毫腥气,只有纯粹的鲜甜,在米醋微酸的激发下,口感爽滑弹牙。
“怎么样?” 陈槐安没动自己那碗,只是看着荷叶。
“嗯,” 荷叶又舀了一颗,小口吃着,长长的睫毛垂着,“很鲜。没有怪味。”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
陈槐安唇角微弯,这才拿起勺子。他把自己碗里几片稍厚的姜丝仔细挑出来,放在小碟子里——他知道荷叶不爱吃姜。正午的太阳毒辣起来,他们躲进一家招牌褪色、油漆剥落、写着“江心冷饮”四个斑驳大字的狭长老店。荷叶咬着冰凉坚硬的塑料吸管,目光有些失焦地追随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陈槐安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从他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到沾着一点亮黄色冰沙的嘴角。忽然,他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点温热,揩去荷叶唇角那点碍眼的甜腻。
“沾到了。” 他简单地说。
然后,在荷叶微微睁大的、带着点茫然和惊讶的注视下,他很随意地将那沾着冰沙的拇指指腹凑近自己的唇,极其自然地抿了一下。
“……” 荷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脸颊的温度骤然升高。荷叶的声音比平时低哑了几分,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小的挑衅和探究:“甜… 甜吗?”
陈槐安深邃的眼眸里漾开一层浅浅的笑意,像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涟漪。他没有回答,只是悄然在桌下伸出手,穿过塑料椅腿之间狭窄的缝隙,精准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勾住了荷叶放在身侧、有些无措的小指。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细微却清晰的电流感沿着手指窜上手臂,直抵心脏。店外喧嚣的蝉鸣声浪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世界仿佛只剩下指尖缠绕的温度和彼此骤然加重的呼吸声。
“有点凉。” 陈槐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荷叶被他勾住的小指指节,答非所问,却意有所指。
下午三点的阳光依旧灼热刺眼,但江滩边几棵高大繁茂的百年香樟树投下的浓荫里,却自有一片沁人心脾的清凉。他们沿着江岸走了许久,终于寻到一处被茂密芦苇半掩着的、完全无人的僻静角落。柔软的草地像一张天然的绿毯,细小的草屑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金光。
“躺这里。”
荷叶依言躺下,后颈恰好枕到几株毛茸茸的、正值盛期的蒲公英,微小的力道便让那些顶着白色绒球的种子瞬间乘风而起,轻盈地打着旋儿,如同无数个小小的降落伞,在金色的阳光里无声地飘散开去,像一场盛大而静谧的微型雪舞。
陈槐安侧身半卧在荷叶身边,一手屈肘撑着下巴,目光沉静而专注地落在荷叶脸上,仿佛在欣赏一幅珍贵的画卷。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拨弄着身旁一丛生机勃勃、毛茸茸的狗尾草。长长的草穗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轻轻摇曳,那毛茸茸的尖端带着阳光的温度,顽皮地、一下一下扫过荷叶敏感的鼻尖。
“唔… 痒!” 荷叶忍不住皱起脸,像只被逗弄的小猫,下意识地偏头躲闪。这一躲,视线却直直撞进了陈槐安含笑的眼眸深处。那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阳光,明亮而温暖。
陈槐安非但没有停手,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草穗扫得更“殷勤”了:“哪里痒?这里?” 他故意用草尖又点了点荷叶的鼻尖。
“陈槐安!” 荷叶有些恼了,伸手想去抓那捣乱的狗尾草,却被他灵巧地躲开。两人在柔软的草地上闹作一团,笑声被江风吹散。荷叶情急之下抓起手边的一朵蒲公英,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更多的白色小□□瞬间起飞,纷纷扬扬地扑了陈槐安一脸。
“咳咳…” 陈槐安猝不及防,被细小的绒毛呛了一下,看着荷叶得逞后亮晶晶的眼睛和微微上扬的嘴角,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抹掉脸上的绒毛,“胆子大了?”
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青草的清新气息掠过,拂动两人微汗的额发和单薄的衣角,衣袂在动作间悄然纠缠在一起。远处,渡轮悠长浑厚的汽笛声再次响起,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显得空旷而辽远,像是从另一个宁静的世界传来。
夕阳如同熔化的赤金,肆意泼洒下来,将整条宽阔的瓯江染成一条流动的、橘红色的炽热绸缎。波光粼粼的水面跳跃着无数碎金,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们登上返程渡轮的二层露天甲板。强劲的江风带着水汽,毫无顾忌地迎面扑来,瞬间将荷叶的头发吹得凌乱飞扬,几缕发丝不听话地高高翘起,在夕阳的金辉中显得毛茸茸的。陈槐安伸出手,似乎想帮他理顺这被风塑造的发型,指尖触到那柔软微凉发丝的瞬间,动作却顿住了。他没有选择梳理,而是转而将手指轻轻插入那浓密的黑发间,感受着发丝的顺滑和头皮传来的温热。
“头发长了。” 他低声说,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一缕柔软的发梢,指腹轻轻摩挲着发尾。
渡轮沉稳地犁开平静的江面,在身后拖曳出一条长长的、闪烁着银光的波纹,如同一条逐渐扩散的、由碎钻铺成的链带。荷叶放松地、将全身大半重量都依靠在陈槐安坚实温热的肩头。耳畔是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最令人安心的鼓点。暮色四合,天幕由瑰丽的橘红渐次沉淀为深邃的蓝紫色。对岸,城市的灯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依次点亮,先是零星几点,继而连成璀璨的光带,最终汇聚成一片浩瀚的、流淌着光之河流的星海。
“饿了吧?” 陈槐安侧过头,“带你去个地方填肚子,顺便… 看看不一样的夜景。”
荷叶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嗯?去哪?” 他以为会是江边哪家熟悉的私房菜馆。
陈槐安只是神秘地弯了弯嘴角,没有直接回答。
那辆黑色的奔驰S级早已在码头等候。车子平稳地驶离喧嚣的江岸,汇入城市华灯初上的主干道,朝着市中心那片由钢铁玻璃构筑的森林驶去。车子最终停在了高耸入云、灯火通明的置信集团大厦楼下。电梯平稳而迅捷地攀升,液晶屏上的数字飞快跳动,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当电梯门在58层无声地向两侧滑开时,眼前的景象让荷叶的呼吸微微一滞。
“温州威斯汀·臻”餐厅,如同悬浮在云端之上的水晶宫殿。巨大的弧形落地玻璃幕墙取代了墙壁,毫无遮挡地将整个温州的璀璨夜景作为一幅动态的、无边界的画卷呈现在眼前。脚下,是纵横交错、流淌着红色尾灯长河的城市脉络;近处,瓯江宛如一条点缀着无数珍珠的墨色缎带,在夜色中静静流淌;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在深蓝近乎墨黑的天幕下勾勒出温柔的曲线;更远处,是望不到边际的、如同星辰坠落大地般的万家灯火,密密麻麻,闪烁明灭,一直蔓延到视线与天际线模糊交融的地方。城市的呼吸、心跳、光与影的交响,以一种宏大而静谧到令人屏息的方式,在脚下缓缓铺展、流动。
穿着得体、步履轻捷的侍者将他们引至一处视野绝佳、私密性颇好的靠窗座位。深色胡桃木桌面光洁如镜,清晰地倒映着窗外流动的星河。没有夸张的包场排场,没有引人侧目的高调入场,只有恰到好处的低调舒适和眼前这令人震撼的极致景观。陈槐安显然提前做了细致的功课,他接过菜单,直接对侍者低声点了几道餐厅的招牌本地融合菜和专门温补养胃的羹汤,特意避开了所有生冷、油腻和可能刺激的食材。他甚至还记得荷叶有一次提起过对某种香料的轻微不适,在点一道看似安全的汤品时,特意低声向侍者确认并做了调整。
“试试这个瑶柱竹荪炖鸡汤,温补,炖了很久,应该很软烂。” 陈槐安将小巧精致的白瓷汤盅往荷叶面前推了推,声音平和。
荷叶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汤,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暖意从胃里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江风带来的最后一丝凉意。他偶尔抬起头看向窗外,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整个城市的流光溢彩,如同落入了两条流动的光之河。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忘记了咀嚼口中的食物。
陈槐安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安静而优雅地用餐,动作从容不迫,带着融入骨血的良好教养。他没有刻意展示什么,仿佛在这云端之上的晚餐,只是他们漫长夏日里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寻常片段。
餐后,侍者送上了甜点——一道造型雅致、宛如艺术品的桂花小圆子。他忽然想起下午在江滩树荫下的时光,抬头看向陈槐安,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好奇和一点天真的孩子气:“陈槐安,从这里看下去,我们下午躺过的那片江滩草地,是不是变得像… 像一粒掉在墨汁里的小芝麻?找都找不到了?”
陈槐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片早已融入脚下根本无法分辨具体位置的区域,眼底漾开温柔而纵容的笑意。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荷叶亮晶晶的眼睛:“嗯,是找不到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笃定的温柔,“连那棵我们香樟树,从这里看,大概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小绿点。”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荷叶,仿佛在看的不是窗外,而是更珍贵的东西,“但是,” 他补充道,“我知道它在那里。就像我知道,” 他忽然伸出手,越过桌面,用指尖极其轻地点了点荷叶放在桌边的手背,“你现在嘴角沾了一点桂花蜜。” 他的指尖温热,动作快得像蜻蜓点水。
荷叶下意识地抬手去擦嘴角,脸又微微热了起来,小声嘟囔:“…哪有。”
陈槐安低笑,收回手,没再戳穿他小小的嘴硬,只是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星河依旧璀璨流淌,永不疲倦。渡轮那点微弱的光芒早已彻底隐没在这片更广阔、更辉煌的光之海洋中。然而,那份在江风中依偎的温度,那份在草地上嬉闹的欢笑,那份指尖缠绕的悸动,那份鱼丸汤的鲜暖,那份古树绿荫下的静谧,却仿佛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和时间的流逝,依然清晰地萦绕在两人之间,比窗外的万千灯火更加真实、更加温暖。夏夜的晚风仿佛也吹到了这云端之上,带着江水的湿润、薄荷的清凉和桂花的微甜,温柔地包裹着他们。
这个悠长的暑假,从晨露未晞的寂静渡口,到绿意盎然的江心小岛,再到这星河璀璨的云端之巅,才刚刚温柔地、充满无限可能地,掀开了它浪漫篇章的第一页。属于他们的故事,正随着瓯江的流水,缓缓铺展向更远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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