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如同倦怠的旅人,裹挟着白昼残余的、黏腻得化不开的暑气,沉沉地笼罩着归途。它不再轻盈,更像一张温热而密实的网,悄然覆盖在每一个行人的身上。道路两旁高大浓密的槐树,枝叶交叠成深邃的穹顶,筛下斑驳陆离的暮光。
蝉鸣隐匿其间,此起彼伏,不知疲倦地织成一片喧嚣的背景音浪,这无休止的合奏非但没有打破夏夜的宁静,反而更衬得这份初始的安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鼓噪心弦的躁动。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如同熔炉中淌下的金箔,奢侈而温柔地斜斜铺洒在微微发烫的柏油路上,将并肩而行的两个少年身影拉得又细又长。那两道影子时而分离,时而亲密地交叠在一起,在金色的路面上留下无声的、流动的印记。
荷叶慢吞吞地走着,带着点百无聊赖的意味,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路边偶然冒头的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远,发出细碎的声响,旋即又被更宏大的蝉鸣吞没。书包带松松垮垮地挂在他单薄的肩上,随着他略显拖沓的步伐,在肩胛骨的位置轻轻晃荡,仿佛下一秒就要滑落。陈槐安走在他身侧,步幅稳健,手中稳稳拎着的,是刚从便利店出来的“战利品”——两瓶常温的矿泉水和一小盒同样常温的、包装朴素的绿豆沙。冰柜里琳琅满目的冷饮散发着诱人的寒气,但陈槐安的目光从未在上面停留。自从上学期亲眼目睹荷叶因为急性胃炎疼得蜷缩在医务室床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模样后,冰饮这种东西,就从荷叶的生活里,也间接从陈槐安的购物清单里,彻底消失了。他记得那个闷热的午后,荷叶额角沁出的冷汗和紧咬的嘴唇,那画面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底,提醒着他那份需要小心翼翼守护的脆弱。
“喏。”陈槐安将装着绿豆沙的盒子递过去,指尖不经意地擦过荷叶微热的手背皮肤。那触感带着夏日的温度,也带着陈槐安指尖特有的、干燥的微凉。他知道荷叶走过热气蒸腾的路面后,喉咙必然干渴,也知道他偶尔会对着冰柜里凝结水珠的饮料瓶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渴望,但他更清楚,那片刻的冰凉对荷叶脆弱的胃意味着什么风险。
荷叶默默地接过来,指尖捏着温热的塑料盒,盒壁光滑,带着阳光晒过的余温。他没有抱怨,也没有问为什么不是冰的,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像是一声温顺的回应。他拧开盖子,露出里面绵密深绿的豆沙,用小勺挖起一点,送入口中。甜糯温润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带着绿豆特有的清香,很好地缓解了喉咙的干渴。夕阳柔和的金色光线,如同一支细腻的画笔,勾勒着他清瘦的侧脸轮廓,尤其落在他后颈那片被薄汗微微浸湿、几缕柔软碎发黏贴着的肌肤上,那片皮肤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白皙,也透着一丝易碎的脆弱感。陈槐安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里,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他拧开自己手中的矿泉水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清凉的水流滑过喉咙,却似乎没能完全压下心头莫名涌起的一阵干渴,以及那股想伸出手,用指腹替他拂开黏腻发丝的冲动。
他确实想喝点冰爽的东西,那种能瞬间浇灭五脏六腑燥热的刺激感,但身体深处隐隐的记忆提醒着他不能。奇妙的是,这种被陈槐安不动声色约束着的感觉,非但没有让他烦躁,反而像夏日里一缕穿堂而过的、恰到好处的凉风,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他知道,这约束源于最深切的在意。
陈槐安停顿了一下,目光从荷叶的后颈移开,转而落在他略显淡薄、缺乏血色的唇瓣上——这是胃气不足的人常有的气色,像褪了色的花瓣。陈槐安的眼神专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晚上睡觉,”他开口,语气依旧是那种习惯性的、带着点命令式的不容置疑,但尾音却比平时拖长了些许,透出刻意的缓,“空调别开太低。”
荷叶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习惯性地撇嘴反驳,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下投出两弯小扇子般的阴影。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复述:“知道,26度,对吧?”
“嗯。”陈槐安对这个回答显然十分满意,那点几不可察的弧度终于从嘴角蔓延开来,软化了他平日里略显冷硬的线条。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矿泉水瓶壁沾染的、并非冰镇刺骨而是自然的微凉,极其自然地蹭过荷叶的手腕内侧——那片皮肤上,几道淡得几乎要融入肤色的、细小的旧伤痕在暮色中难以辨认。这个细微的动作依旧带着熟悉的、如同微弱电流般的触感,让荷叶的手腕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像被安抚的幼兽般,缓缓放松下来,任由那带着凉意的指尖短暂停留。
“窗户开条小缝,”陈槐安补充道,声音放得更低,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只对荷叶才有的耐心,“让空气流通一下。但夜里风凉了,”他特意加重了后半句,目光转向荷叶,确保他听清了,“一定要记得关。” 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荷叶握着绿豆沙盒子的手上,那手指纤细,指节分明。“胃……还难受么?”他问得直接,没有丝毫迂回,“晚上要是饿了,别硬撑,也别自己瞎对付。给我发消息。” 最后半句他说得飞快,甚至侧过了半边脸,像是要掩饰话语里过于直白的关切,但那份沉甸甸的、不容拒绝的关怀,却精准无误地落在了荷叶的心尖,激起一圈圈涟漪。
荷叶的心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漏跳了一拍。他慌忙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盒子里已经所剩无几的豆沙,仿佛那粘稠的绿色液体里藏着什么深奥的秘密。声音含混地嘟囔着,带着点被戳中心事的羞赧:“……啰嗦鬼,知道了。” 可那悄然爬上耳根的绯红,还有微微蜷缩起来、无意识抠着塑料盒边缘的指尖,却清清楚楚地泄露了他心底的秘密。他其实……非常、非常喜欢陈槐安这样事无巨细地管着他。这种被另一个人如此细致地放在心尖上惦记着、约束着的感觉,像一张无形的、温暖而牢固的网,稳稳地托住了他内心深处的孤岛,驱散了长久以来的那份疏离和不安。他甚至有些隐秘地庆幸,也带着点后怕地想:要是没有陈槐安这样管着,他大概真的会把自己那脆弱的胃折腾得一塌糊涂,然后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深夜独自忍受疼痛的啃噬。
路灯像是约好了一般,在他们走到下一个路口时,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晕如同舞台的追光,温柔地笼罩着并肩而行的身影,在他们脚下拖出长长的、时而交叠时而分离的影子。走到景云汇院门口,他停下了脚步:“行了,你回吧。” 他抬眼,目光飞快地在陈槐安轮廓分明的脸上掠过,像受惊的鸟雀,一触即离,但那匆匆一瞥中,却分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和不舍。
陈槐安没动,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他从容地从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是那盒熟悉的、印着简单薄荷叶图案的硬质塑料小方盒薄荷糖。盒子被体温烘得微温。他动作流畅地塞进荷叶摊开的手心里,指尖又一次短暂地包裹住荷叶微凉的手指:“睡前要是嘴里没味,或者觉得胃里空落落的不舒服,含颗糖。提神,也压压心口那点虚火。比偷吃那些乱七八糟刺激胃的小零嘴强。” 他意有所指,显然是知道荷叶偶尔会忍不住嘴馋的小毛病。
荷叶几乎是立刻攥紧了那个小小的糖盒,熟悉的棱角抵着掌心,传递着对方残留的体温。那温度仿佛带着电流,让心跳又不受控制地悄悄快了几分,在胸腔里擂着鼓。他感受着那份温热,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猛地抬起头。这次,他的眼神没有躲闪,直直地迎上陈槐安深邃的目光,虽然脸颊的温度在飙升,但声音却努力维持着清晰,尽管尾音还是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那个,你要不要……上来坐会儿?我妈……我妈今天熬了小米粥,说是养胃的……厨房砂锅里还、还温着,火候刚好。” 他特意强调了“养胃”和“温着”这两个词,像是在笨拙地解释自己邀请的合理性,更像是在向陈槐安无声地保证:你看,我很乖,我在努力照顾好自己,按照你说的在做。
陈槐安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闪过一丝讶异,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但随即,那惊讶便被更深沉、更汹涌的暖意覆盖、取代。他嘴角的弧度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月牙般弯起,在暖黄路灯的映照下,那张平日里显得有些疏离冷峻的脸庞,此刻显得格外柔和,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宠溺的光晕。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温柔,像夏夜掠过槐树叶的微风:“今天算了。你走了一路,也累了,早点上去歇着。” 他向前微微倾身,距离瞬间拉近了许多。荷叶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温热气息,还有那低沉嗓音在耳边轻轻震动:“明天,我早点过来找你。”
荷叶心里那点因为被拒绝邀请而产生的小小失落,瞬间被一股酸酸胀胀、饱含暖意的洪流冲刷得无影无踪。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陈槐安的用心——即使在计划暑假的玩乐,也永远把他的健康放在首位,细致到连汤的食材和功效都提前打探清楚。他闷闷地“哦”了一声,努力想压下嘴角上扬的弧度,但那小小的、满足的弧度最终还是悄悄溜了出来,像偷吃到糖的孩子。攥着糖盒的手指不自觉地又紧了紧,指尖感受着塑料盒坚硬的棱角和残留的体温,他低声补充道,带着点确认的意味:“……那说好了。不准……不准放鸽子。”
得到无声的应允,荷叶才转身,他迈步走进小区,脚下是熟悉的、有些坑洼的水泥路面。走出不过三五步,心里那股无形的、强大的牵引力让他几乎是本能地、不受控制地又回了头。
陈槐安果然还站在原地,如同一棵扎根于此、沉默而坚韧的年轻槐树,身形挺拔,姿态安稳。暖黄的路灯光晕温柔地洒落,在他宽阔的肩头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将他挺拔的身影与身后沉沉的、如同巨大墨蓝色天鹅绒帷幕般的暮色温柔地隔开,成为夜色中最清晰坚定的存在。见荷叶回头,他几乎是同时抬起了手,幅度不大,动作却异常清晰有力,朝着荷叶的方向,轻轻地、沉稳地挥了挥。
晚风带着槐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拂过。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稳稳地传来,轻易地盖过了背景里细微的蝉鸣:
“记得关窗。”
语气依旧像是在叮嘱一件顶顶重要、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但这一次,荷叶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简短话语里,包裹着的、沉甸甸的、独属于他的那份温柔牵挂。
一股暖流混合着微妙的悸动,瞬间涨满了荷叶的心房,又暖又软,几乎要满溢出来。
确认陈槐安的目光再也无法触及,荷叶才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停下来,他蹲坐在玄关,微微喘息。他摊开掌心,那盒小小的薄荷糖安静地躺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拿出一颗晶莹剔透、带着清凉气息的绿色糖粒,放进嘴里。清冽纯粹的薄荷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存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奇妙地抚平了心口的微澜。他忍不住想,陈槐安的口袋里,是不是永远都备着这样一盒糖?就像一个随时待命的护身符,就为了……在他需要的时候,管着他,护着他,给他一点恰到好处的清凉和甜?
直到那轻快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宇深处,直到那个清瘦的背影完全融入黑暗,再也看不见一丝轮廓,陈槐安才缓缓放下手臂。唇角的笑意再也无需隐藏,如同投入平静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温柔的涟漪,最终扩散至眼底,点亮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星辰。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熟悉的那层楼,那扇熟悉的窗户——暖黄的灯光已然亮起,在深蓝渐浓的夜幕背景下,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星辰,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光芒。他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别扭又可爱的家伙此刻的模样:或许正站在窗边,借着窗帘的缝隙偷偷往下张望;或许正含着那颗薄荷糖,对着厨房砂锅里温着的小米粥发呆;又或许正捏着那空了的绿豆沙盒子,回味着刚才并肩走过的路……无论怎样,那灯光的存在本身,就足以熨帖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夏夜依旧漫长,黏腻的暑热尚未完全退去,窗外的蝉鸣依旧执着地唱着它们单调而热烈的歌谣。
而属于他和荷叶的悠长暑假,带着绿豆沙的温润清甜、薄荷糖的沁凉回甘,以及陈槐安那深藏于高冷表象之下、比这盛夏骄阳更为炽热恒久的不动声色的守护,才刚刚拉开它温柔而充满期待的序幕。陈槐安最后望了一眼那暖黄的窗口,转身,双手随意地插进裤袋,步履沉稳而轻快地走入更深沉的、被路灯切割出明暗光影的夜色里。
嗯,这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因为身边有了这样一个需要他时时刻刻放在心尖上守护的人,连那曾经觉得聒噪的蝉鸣,此刻听来,竟也仿佛带上了一丝悠扬的韵律,不再那么令人烦扰了。守护,原来本身就是一种甜蜜的负担,让时光都变得绵长而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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