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受伤，杨晔在家里足足待了有半个多月。
其实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杨晔身上的伤就已经好差不多了。但架不住薛上阳太紧张，不想让她出门，也不想让她太多动弹，怕牵扯到胸口的伤，给之后留下什么病症。
她每天能活动的地方除了房间，就只有厨房，客厅，院子。连在院子里待的时间薛上阳也有讲究。太早了不行，怕清早的寒气浸到她骨头，到老容易腿疼，太晚了也不行，傍晚的风太凉，吹着伤身。
得九十点，太阳升起来，阳光完全的落到院子，舒服又不太晒人的那会。可到中午前，分明日头还没烈起来，杨晔自己都没觉着出热，薛上阳就已经在书房的窗户打手那提醒她进屋。
所以在那会，杨晔是真觉得薛上阳烦人。
明明他自己都忙得脚不沾地，偏还能分神把她的事情盯个滴水不漏，简直像有双额外专门来盯住自己的眼睛。有时候杨晔也会嘀咕，他到底有多少精力，一边在那堆要紧事里打转，一边又能把她这点微不足道的琐碎放在心上，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薛上阳那会是真的很忙，家里每天都会来好多人，为了不打扰到杨晔，薛上阳让他们从小门直接到书房，书房里的声音从早到晚几乎就没停过，可再忙，只要看到杨晔在院子里，他总会先搁下手上的事，来到她旁边，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陪她一道坐会。
风吹着海棠花叶落下，有片花瓣掉到杨晔刚翻过的那页书上，她刚要去捡，薛上阳的手就先伸过来。他拿起那片花瓣，手指擦过杨晔的手背，好像一片羽毛从身边飘过，又好像一阵微风带过了水面。
手背上晃过的触感让杨晔短暂愣神，她抬起眼，正好对上薛上阳看来温和的目光。这才看清他眼下的那片乌青，杨晔看着他，喉间动了动，轻声问：“很累吗？”
“还好”薛上阳微笑，他总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带过。
“外头最近很严重吗？”
“还行”他答得简略，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薛上阳细细望着她，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的还要温柔，“等这阵子过了，我带你去城郊看新栽的洋槐好不好？”
“好”杨晔点头。
她继续看书，而薛上阳继续坐在她身边，安静陪着她。
那会子离他们成婚该有七年了，七年能有什么，大概是两人早就过去那会频繁拌嘴，什么都要争一句对错的年纪。用额娘的话说，少年夫妻成婚，前头奋力相爱，各种的吵嘴拌架，到之间的相互依赖，老了就是搭个伴走。她先前对额娘的话还想不懂，如今倒慢慢的咂巴出些别的滋味。哪有什么像烙铁一样永远被烧得滚烫的新鲜和热烈，不过是习惯了对方，在日复一日里又磨出了新的默契。
就好比他们现在，两个人只是一道在院子里坐着，看看书，什么话都不说，可余光能看到对方在自己身边，咫尺间又能真切的感受到他，这样的平淡安稳，大抵就足够了。
*
“怎么了？”他看到杨晔的苦恼，轻声问。
“这书太绕了，我实在看不明白”杨晔说。今天这本不是她先前常看的那些，而是从薛上阳的书房里找来，好像是他之前去国外留洋时候读的书。
薛上阳放下手里他刚拿起来喝了一口的茶，提着椅子往杨晔身边又挪了挪，“哪段不懂？”
杨晔侧望一眼，点着刚才困恼她的那句。
‘世界发生了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也在影响这个世界’
‘事件的发生并不只是发生，它会像投进湖面的石子，以同心圆的轨迹向周围荡开。缠然着前后过往的因果，又催生出未来的新褶皱。没有哪件事情是独立的岛屿，它们在时间的经纬里彼此牵扯，最后织就了此刻的世界’
“看着好像绕口令”杨晔皱眉。
薛上阳笑笑，从旁边地上捡来片树叶和块石头，他对杨晔说：“你只把它换做因果就好理解了。就像这片叶子和石头，叶子是眼下的事，而这块石头是过去的事。叶子落下碰到石头，风吹石头压在叶子上，被石头压住的叶子烂在泥里，来年长出了新的草。叶子是因为石头才腐烂，可要是没有这块石头，叶子早就被风吹走了，那还能再长出新的草”
薛上阳又讲：“所以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孤零零的，都是前头的根扯着后来的藤，缠缠绕绕才变成现在”
杨晔似乎有几分听懂了，她又指着旁边那手写上的一句话，不像英文。
“那这句呢？”
Wenn ich dich sehe, vergesse ich alle Zeit
薛上阳看着那行字，视线变得柔和，声音也比刚才还要再低一些，他靠在杨晔身边，“这是德语，意思是，当我看见你时，我就忘记所有的时间”
杨晔抬眸，“这句的意思可和你刚才说的不太一样”
“因为这是我写上去的”薛上阳的手指摩擦过字迹表面，他抬眼看到近在身边的杨晔，眼里漾起化不开的温柔，“在我看完刚才那些后，我就想到了你，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那刻起，我就时刻惦记着，每一分每一秒从没有忘记，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把你娶回来”
“你又打趣我”杨晔拿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她趴在桌上，上半身软得像那在阳光里被晒到蓬松的猫咪。薛上阳没忍住去揉了揉杨晔的头，杨晔晃晃脑袋，薛上阳的手从她头滑到她脸上轻轻捏下。
薛上阳笑问：“这会又怎么了？”
“很无聊”杨晔说。
“过几天我们再出去”
杨晔歪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为什么还要再过几天？”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其实早就好了”杨晔坐起来，她动了动自己胳膊，可这下稍微有点大的动作又引来薛上阳紧张。
薛上阳说：“你当心点”
杨晔无奈，“我又不是件瓷器，用不着这么小心”
“可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件独一无二的瓷器”
“上阳”杨晔喊他。经过这一个多月的休息，杨晔看着却比往前更加消瘦，身上这件成衣铺刚送来的衣服在她身上都觉得空荡，好像来阵稍微大点的风，她就能被风吹赶走。可她的眼神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那种明亮不是被养在深闺里，什么都看不到的天真，而是在看过许多无可奈何后的清醒。
薛上阳不在的这段时间，城里发生了许多事，每天都有新乱子冒出来。杨晔和张妈从菜铺买东西在往家走的路上。在巷口，她看到个抱着孩子哭的女人，那女人她认识，好像是张妈的一个远亲，前两天她领着孩子来给张妈送老家的东西，说过两天，等她男人码头的工钱结了他们就回老家，杨晔当时还给了那孩子一颗糖。可现在，孩子躺在母亲怀里一动不动，女人身边躺着个用白布盖住的身体，看那轮廓分明是个成年男人，边角地方还缓缓渗出血迹，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
风卷着她刚甩出的纸钱，碎片飘过，落在她脚边的那摊暗红色上。
“这世道”张妈停下来，看着她轻轻叹气，又沉默地摇了摇头。
杨晔望着女人，她机械地拍打怀里的孩子，嘴唇翕动像是在哼首摇篮曲，可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你不去看看她吗？”
张妈叹气，“我去了也没什么用，她男人是被当作乱党打死的，码头的仓库搜出反动传单，一码头的人都没活下来，我现在过去不是给夫人惹祸吗？”
“她孩子呢？”
“昨儿夜里没得”张妈别过脸，不忍心再看“她抱着孩子在警察局门口跪了一宿，才把男人的尸体换回来，孩子，天快亮时被冻没气了”
杨晔站在那，觉得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攥住，就连呼吸晔也变得滞涩起来。
“我们走吧”张妈说。
往家走的路上，杨晔抬头，看到七八个学生举着那白底黑字的横幅从街角窜出。有个蹲在口子那玩石头的小孩被这场面吸引，他也跟着跑过去。学生们高喊口号，那小孩也跟着一道喊。杨晔正想把那孩子喊走，突然就见几个警察举着枪追来，为首那个揪住跑在最后的那矮个小孩的衣领，枪托狠狠地砸在他背上。
“住手”杨晔忽然冲过去，对着那打人的警察说，“他还只是个孩子”
警察转头瞪她，“煽动闹事的就该被打，你是哪来的婆娘，也敢管老子的事”
“他没有煽动，他只是被裹着去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杨晔继续解释。
“误会，误会了”只一眨眼就不见杨晔的身影，张妈慌忙追来，赶紧往那警察手里塞进两块大洋，她拽了拽杨晔的胳膊，对警察满脸堆笑，“这是薛夫人，薛上阳薛师长您总晓得吧，我们夫人也是瞧这孩子被打可怜，一时动了恻隐的心，我们绝没有其他别的意思”
警察掂了掂手里大洋的份量，再打量杨晔的视线里多出几分探究，他哼声，“原来是薛夫人，早说啊，闹这一出”
他撇撇嘴，脚仍碾在那孩子的背上，“夫人，局里可是点名道姓要抓这些学生的，您总不能让兄弟们难交差吧”
杨晔换了语气，“他只是被卷过去了，您看他也不过是七八岁，能知道什么”
警察哼了声，突然拽起孩子的胳膊往外出拎，“薛夫人，您得体谅我们当差的难处啊，薛师长目前可不在北平，您的眼光可得看开点啊”
他眼里的不耐烦越来越重。
张妈赶紧往回扯杨晔，“您说的对，我们这就走，不耽误您办事”
她拽着人就往巷子里钻，张妈拉她的手都在抖，她强压着声音，每说一个字都要往身后瞟一眼，就怕那些人会再追上来。
“夫人，咱们现在只有自保，这世道，睁只眼闭只眼的才能活长久”
“可你也看见了，那孩子不过六七岁大点，他知道什么，不过是见着人多好玩才过去”
“那也是他的命”张妈说，回走的步子越来越快。
‘砰’
身后传来枪声，震得杨晔耳膜发响。
她被钉在了原地。
巷口传来警察吐唾沫的声音，“真他妈晦气，费这么大劲就抓了个奶娃子”
另一个声音接话，“这种带回去也交不了什么差，还不如处理干净，到时候就说他们试图反抗，被我们直接枪毙了”
“还是大哥聪明”
那人哼声，“不过那薛夫人给的大洋倒厚实，兄弟们，今晚去春香楼吃酒，老子请了”
“我不能一直躲在你身后面，只要求你护着我”杨晔紧紧看着他，认真的说，“上阳，你先前告诉我，这世道要想活下去，我必须得靠自己，可你看，你将我保护的这样好，我又要怎么靠自己？”
薛上阳心头一紧，喉结上下滚动，沉默片刻后他才抬眼看向杨晔，声音中带着的是他自己都未发觉的涩意，“昭昭，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让你取这个晔字吗？”
“你说晔是太阳的意思”
“嗯”薛上阳大力抱住杨晔，下巴搁在她的发顶，“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昭昭，我希望你能成为自己的光，而你也是照进我生命里的，属于我的光”
杨晔听到自己的心跳，也听到薛上阳的，坚定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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