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路口的停车场，打开车门，那带着松针清香的风就向他们涌来。
几人带着东西往山坡上走，脚下的草甸似乎比别的地方更加厚实，踩上去像陷在蓬松的棉絮。草根里带着没被太阳晒走的露水。走得慢了，大概能闻到草叶上那混着泥土的腥气，和刚才风里的松针味道相互缠在一起，草原的味道很多，但是比城里的空气清爽。
缆车在索道上慢慢滑动，几只山雀从他们头顶飞去。春风掠过高耸的马尾松，那些被风带下来的松针落在他们肩膀。
“这地方也太舒服了吧”萧潇张开手臂，对着头顶的天空发生感叹，“难怪说人要待在没有边界的地方，这真的好舒服啊啊啊啊啊”
杨晔在步道的台阶上停住，看到远处宽阔的平面，她闭起眼，静静感受着从身边吹过，那属于自然的风。用力的大口呼吸，胸腔都灌满清爽的凉意。天是没有边际的蓝，地是起伏的绿，风里裹着松针的清苦，草叶是温柔的清透。
“走，我们去那”萧潇来拉住杨晔的手，笑着把她带上前面观景台的木栈道。
“那个资料在我电脑的文件夹里，你改好后发给我”李成还在喝学生讲后续的修改意见，萧潇刚把杨晔带到栈道平台，又接着下去把他也扯过来，“李教授，好不容易来一趟，咱就别先想工作了好吗，你看看人家刘教授”
“哎我的相机”李成这才反应，自己背了一路的相机已经让刘国兴拿走，而自己却还傻愣愣的在给人家拿相机包。
“刘国兴相机你拿走，包让我拿着啊”
刘国兴调整好相机的焦距，“你不是在打电话吗，反正你那手也是闲着”
“那相机不是这么用的”李成看到他拿相机的姿势，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快步过去，“相机不是这么拿的，你看镜头，这边是能变焦的，你不能卡死”
周一横走在后面，脚步不算快，但刚好能跟上他们。对比他们那快速往前走，只能算走马观花的看眼来说，他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慢慢走，慢慢看，一点一点把眼前的风景都看到心里。说来也奇怪，一到这儿，脑袋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就都没了，唯一剩下的想法，是怎么把天拍的好看，是怎么在这片开阔的天地里，让自己再自由一些。
“老板，看这里”萧潇拿着手机往后退了两步。镜头里，杨晔站在那木围杆前，身后是翻边的云块，连绵起伏的青山，人和景恰好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萧潇连续按了好几下快门，杨晔穿着简单，可架不住她在镜头里就是一个好看。
萧潇让她摆的姿势，杨晔站得有些累，于是问：“好了吗？”
“好了好了”萧潇跑过去，把拍好的照片找出来给她看，“不是说长得好看的人都不上镜么，怎么到你这里就不是了”
她说着，又把手机塞过去，“该你给我拍两张了”
杨晔接过手机，认认真真的举到眼前。她对着萧潇按下快门，可萧潇拿过来一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和杨晔说应该怎么调角度，该怎么缩放，得把她放在某几个格线。杨晔听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拍照这件事情需要天赋，而杨晔恰好就少了这个天赋。
正好周一横从栈道那头走上来，萧潇眼前一亮，赶紧把手机递过去，“还是你拍照好看，快帮我拍两张，老板拍的我太板正了”
周一横接过手机，视线还没落到屏幕，就听见旁边的李成突然‘哎’了一声，手指着不远处的悬崖方向，“那是什么？”
几人听到他的声音，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在海拔千米高的悬崖上架出个透明的玻璃平台，平台尽头那悬出个钢结构的架子。顶端牵着根长长的绳索，有人正从那上面纵身跃下，尖叫声被风扯成了碎片，飘到他们耳朵里时，就剩下一点余响。
“悬崖蹦极”萧潇眼前一亮，她跑到李成站的位置，“这高度，可比普通的蹦极刺激多了”
“走，我们一起去”她拉过旁边的李成，作势就要往蹦极那边去。
“别”李成躲避地退了退，摆摆手说，“我这年纪，你让我从那上面跳下来，不是要我的命吗”
萧潇听着李成的话，似乎有点道理。她又把注意打到了刘国兴身上，直白的视线吓得刘国兴也后腿两步，“他害怕，我也不行啊，我恐高，我看着那高空玻璃都腿软，不去不去”
萧潇又把实现落到周一横和杨晔身上，在两人中间来回琢磨。她简单犹豫了一会，然后问：“周一横你去不去”
周一横皱眉，他又朝悬崖的方向去看了眼，玻璃平台在阳光下发出冷色。说实话，如果只是让他在那玻璃平台上走一两圈，看看风景什么，那他完全没问题。可要是让他从那上面往下跳，哪怕身后有根安全绳保护，可到底是几十米的高空，把生命安全交给那根不知道被反复利用过多少次的绳子，周一横的心里就是害怕，那种超越理智的恐惧感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的。
“我跟你去”杨晔突然说。
她话刚说出口，几人就猛地转头过来，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眼里写满震惊和不可思议。李成嘴半张着，好像连呼吸都漏掉半拍。
“老，老板，你真的要跟我去蹦极？”萧潇说话的声里都带着几分颤音，一半是不敢相信，而另一半是按耐不住的惊喜。
“这有什么真假”杨晔说。
刘国兴在旁边劝道，“一把年纪，就别去折腾这种要命的事情了”
“这有什么不行”杨晔反而说，风刚好从那吹来，吹乱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清亮平淡的眼睛。杨晔看着那从高处一跃跳下的人，她心脏忽然不受控制的动了动，一种从前都没出现过的想要，就这样忽然的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我这辈子从来没试过这种，这次碰到了也算个机会，试一下也没什么”
“没尝试的东西多了，这种要命的就别去试了吧，你实在想看，咱去那上面走走逛逛，看看风景，没必要往下跳啊”李成往前凑了半步，和刘国兴一样劝她。
刘国兴跟着点头，“要我说萧潇你也别去了，看着就怪危险的，没必要。到咱这岁数，稳稳当当的多好啊，那么高跳下来，你心脏受得了，要真出点什么事情……”
“我心脏挺好的”风卷着松针的气味吹来，杨晔的目光始终看向那个玻璃平台。她拉起萧潇的手，执拗地往前，“平安稳妥的生活我过了大半辈子，现在我就想去试点不一样的，走萧潇，我们去买票”
看到从自己身边过去的两人，李成还是担心，“你要不在考虑考虑，别冲动啊”
刘国兴也立马跟在她们身后，“是啊，这么高跳下来多少都带着点危险”
杨晔转过身，她笑盈盈的看着身后还在劝说的两人，“你们要不也跟我一起上去？”
两人立马停住脚，李成飞快摆手，“不用了，让小周和萧潇陪你上去就行”
“我们恐高”刘国兴又接了一句。
他们站在底下的台阶，可是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既然杨晔能说出这句话，那她必然也是会这样做的。
站在蹦极台从上往下看时，风忽然变得好大。
卷着山涧的寒气，好像有无数支细针从衣领往她的身上扎。杨晔缩了缩脖子，脸颊已经僵硬，山风把她的身上弄得很凉，注意回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发抖。
脚下的湖水被缩成一汪碧绿的镜子，衬着山的原色。阳光刺在上面，反复射来的光晃得人眼睛晕。远处那片他们刚走过来的草坡，此刻再看下去时反倒像皱巴巴地趴在山坳。教练在她身后绑牢安全带，金属卡扣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紧。
她悄悄往旁边看了一眼，萧潇正扒着护栏，兴奋地给在底下等待的李成和刘国兴挥手。杨晔收回视线，用力攥了攥拳，她把发抖的手藏进袖子，只盯住远处那连绵起伏的山影。
杨晔深吸口气，风裹挟着寒气钻到肺里，冲散了胸腔的温暖。凉意在她的身体里打转，从喉咙一直凉到了小腹，连呼吸都带着冰冷。
身后传来周一横的声音，闷闷的，没有太多起伏，“害怕的话就别跳了”
杨晔回头，他就站在护栏后的那块玻璃平台，阳光照着他的脸，杨晔能看到他眼里的紧张和担忧。
“没事，就一瞬间”杨晔笑了笑，高台上，她迎风张开了手臂。
“三，二，一”教练在身后发出口令。
失重感来得猝不及防，只在瞬间就攥紧了杨晔的心脏，风声在耳边炸开，身体好像被扔进了个巨大的漩涡里，天和地都在旋转。她本能的闭上眼睛，却在靠近湖面时又突然睁开。平静的水面离她那样靠近，好像只要她伸手就能够到那片干净的湖水。可下一秒，绳索突然绷紧，一股力道将她的身体狠狠地向上反弹，而这一次，杨晔没有再闭眼。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裹住，远处的草坡在风里轻轻摇晃，天上的云近在咫尺，连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变得格外真切。
原来这就是他们从前说的自由，不是那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安稳，也不是一日复一日的平淡，是哪怕心里害怕，也依旧有敢往下跳的勇气。
落地的时候，她腿还有点发软，周一横跑去扶住她。
“你没事吧？”
杨晔的眼眶里还有没干的眼泪，她连说话都不流畅，脑袋里嗡嗡的一片空白。
“我没事”声音里裹着是止不住的激动，连带手都跟着一起发颤。那种从未有过的兴奋，顺着血液窜向四肢，这是她从没有感受过的高兴，连呼吸都带着雀跃。
如果说刚才在台子上，杨晔还是恐惧，有胆怯，有畏缩，有害怕，可当她从高台纵身跃下的那刻，风在耳边呼啸，好像所有的不安都在那瞬间被冲得一干二净，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滚烫，好像挣脱了什么束缚，实实在在又真切的活了一次。
她似乎也想明白薛上阳先前总说的那句好好活着是什么意思，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想法，就是或者，按照你的想法，你的期待努力活下去。不管之后是什么样，不管你能活多久，至少在那一刻，你是为自己活着，是热烈自由的为自己活着。
生命的意义，大概在你能清楚记得自己活着的那个瞬间。
“周一横，我知道他和我说活着是什么意思了”杨晔激动的抱住周一横，手臂收紧。
萧潇是被教练半劝半推着跳下去的，她跳的时候没发出一点喊声，但到落地时却脸色苍白，连站都站不住。李成和刘国兴架着她胳膊，慢慢扶着走过来。等到杨晔跟前，她才缓过点力气，声音发虚，“老板，你真的好厉害啊”
“萧潇，谢谢你”杨晔松开周一横，她抬头看着萧潇。
说完，她往后一倒，整个人躺在草地，双手枕在脑袋后面，身体里那股兴奋后的脱力感越来越明显，她索性不再撑着，慢慢闭上眼睛，嘴角留着还没褪尽的笑意。
萧潇还没从刚蹦极的忐忑中回神，她看到杨晔那已经完全平静的状态，她坐在边上，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
几人看着这样的杨晔，刘国兴悄咪咪问：“她是不是变了？”
“好像是，之前不管去哪她都是淡淡的，话也很少，现在这跟以前完全不同啊”
“不是现在变了”周一横说，“她其实很早就变了”
李成和刘国兴同时一愣，转头看向周一横，“什么时候？”
周一横落眼看着躺在身边的杨晔，他微笑，声音很轻，“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她那会的眼神就和之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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