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泠在软垫上靠了两日,脸色终于有了些血色。
晨光透过结界照进洞内,在青石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望着帐顶垂下的流苏轻轻晃动,突然开口:“师父,我想见谢琅。”
既明正在石台前为她调试灵茶,银匙搅动茶汤的动作一顿,袅袅热气模糊了他温润的眉眼:“你身子还虚,灵力尚未稳固,再躺两日养养精神。”
他走近,在望泠的榻沿坐了下来,将银匙递到了望泠的唇边:“那孩子心性执着,你若担心,他自会在结界外守着,断不会擅自离开。”
望泠却直接从他的手里接过茶盏:“可我是他师父。”
她垂眸吹了吹茶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熟稔:“他正处在结丹的关键时候,我得亲自看看他的进境才放心。”
既明终究拗不过望泠,只得轻叹一声,抬手撤去了洞外的结界。
结界刚散,谢琅的身影便如疾风般闯入,青色衣摆被风掀起一角,带起的气流吹动了洞壁上摇曳的烛火。他的目光直直射向床榻上的望泠,脚步急促如飞,却在距既明三尺处猛地放缓,身形一矮,垂眸作恭谨状:“弟子谢琅,拜见师父,拜见师祖。”
既明剑尊微微颔首,目光瞥向了谢琅紧紧笼着的领口,眼底顿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望泠看着他微乱的鬓发和额角渗出的薄汗,轻声道:“过来吧,不必多礼。”
她扶着床头想要坐直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既明立刻伸手扶住她的腰,醇厚的灵力顺着掌心注入她体内:“慢点,别牵动伤口。”
谢琅的目光在两人交触的地方停顿一瞬,只觉得心头一硌,但很快便将翻涌的情绪压住,随即上前两步,规规矩矩地站在床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师父感觉好些了吗?弟子这几日都在结界外守着,日夜不敢离开,就怕您醒来看不见我会担心。”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望泠,仿佛整个洞内只有他们二人,完全忽略了一旁的既明。
望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移开目光:“我已无大碍。谢琅,桌上有新沏的灵茶,给你师祖敬一杯。”
谢琅应声转身,取过茶壶时手腕微不可查地一倾,滚烫的茶水在杯沿晃出细珠,如碎星般溅在既明伸出的指尖。
既明指尖灵光一闪,那几滴沸水瞬间化作白雾蒸腾消散,面上依旧温润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师祖恕罪!”谢琅立刻垂眸致歉,语气惊慌,肩膀微微收拢,“弟子昨日练剑到深夜,灵力损耗过甚,手有些发颤,惊扰了师祖,还望师祖莫要怪罪。”
他将茶盏双手递过去,手指微微蜷缩,像是真的在紧张。
既明接过茶盏:“无妨。年轻人勤勉是好事,只是练剑需知张弛有度,切莫急功近利。”
随后,他转身看向望泠,“你这个弟子的灵气有些杂冗,怕是心不静所致。这般急于求成,很容易走火入魔。”
谢琅刚要回话,望泠已先开口:“他当年在断尘渊受过重伤,灵脉被魔息侵蚀,但胜在肯下苦功,如今入门三年,也快结丹了,总比一些虽有天赋却不肯努力的弟子,强上几分。”
她看向谢琅,眼中带着期许,“以后练剑若有困惑,可多向你师祖请教,你师祖的剑法造诣远在我之上,当年我的剑法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谢琅立刻点头,语气诚恳得近乎谦卑:“师祖教训的是,弟子愚钝,确实心浮气躁了。这几日师父在结界之中,弟子完全不知道师父的情况,师祖也不曾透露分毫,弟子心中实在忐忑,练剑的时候也实在难以静下心。”
他话锋一转,抬眸看向望泠,眼神明亮如星:“如今看到师父安好,弟子也可以静心练剑了。”
既明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眼底反而无半分暖意:“练剑时须得摒除杂念,身为剑修,身外万物都不应左右道心。这一点当年望泠做得就比你好。”
他转头看向望泠,语气带着浓浓的怀念,“我还记得当初你刚入我门下时,练起剑来常常废寝忘食,天地间似乎唯有剑招能入你的眼。”
“师父当年定是天资过人,不然怎会得师祖如此悉心教导。”谢琅垂了垂眼,“不像弟子资质愚钝,总让师父费心操劳,师父这次受了这么重的伤,弟子却什么都不能为师父分担……”
望泠叹息了一声:“我既然收了你为弟子,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要护着你。只是——”
她顿了顿,看向既明剑尊,眼神诚恳:“我实在没什么带徒弟的经验,谢琅能有今日的进境,全靠他自己努力。师父,以后在教徒弟方面,你也需多指点我。我总觉得自己教得不好,没能让他打下更扎实的根基。”
既明摇头轻笑,笑声在洞内回荡:“你与谢琅性子差太多,教法自然不同。我这辈子只收过你一个弟子,我的法子未必适用于他。”
他目光在谢琅身上转了一圈,带着审视的意味,“这孩子心思敏感,容易被外物所惑,剑术上或能有所成,修心一途,却只怕会有些坎坷。”
谢琅闻言看向望泠,表情有些落寞,声音低沉了几分,“是弟子天资驽钝,达不到师父的期望,但弟子一定会加倍刻苦。弟子心中……师父已经是最好的师父了。”
望泠道:“修行本就逆天而行,哪有不坎坷的道理。你能有这份心,便不算驽钝。”
她转头看向既明,语气带着几分认真,“师父您看,他虽心思敏感,却胜在重情重义,这也是难得的品质。”
“重情重义固然是好,可剑修之道,最忌执念过深。”既明剑尊的目光落在谢琅身上,“望泠当年与你这般年纪时,眼中只有剑与大道,从未有过这般患得患失的模样,我还记得,她八岁那年,宗门去昭陵镇选材,十几个孩子里,她的目光最为笃定,从不会因旁人眼光乱了心神。这才是剑修的苗子。”
谢琅的指尖微微收紧,垂眸道:“师祖教训的是,弟子确实不如师父当年沉稳。”
既明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情绪,继续道:“望泠自小便是这般性子,清冷孤傲,却也独立得让人心疼。”
他看向望泠,眼中闪过一丝柔和,“那时我常说,她这般性子,将来怕是要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可她却说,有剑相伴,有师父指点,便不算孤单。”
望泠闻言微怔,记忆中似乎确实有过这样的对话,只是细节早已模糊。她轻咳一声:“师父又拿往事说笑了。”
“并非说笑。”既明语气郑重,“剑修之路本就孤寂,能守住本心已是难得。谢琅,你若真敬望泠,便该学她这份专注,而非整日将心思放在旁枝末节上。”
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太过依赖旁人,终会成为修行路上的桎梏。”
谢琅的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强笑道:“师祖说的是,弟子记下了。只是师父于弟子而言,不仅是师长,更是将我从断尘渊中带回的救命恩人,弟子难免多些牵挂。”
他抬眸看向望泠,眼神恳切,“等弟子结丹之后,定会像师父当年一样专注修行,绝不辜负师父和师祖的期望。”
望泠看着他坚定的模样,心中微暖:“好,我等着看你结丹。”她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只是结丹之事切莫急躁,若有不懂的地方,尽管向你师祖请教,他的经验比我丰富得多。”
既明闻言挑眉:“你这是要将徒弟托付给我?”
望泠笑了笑,笑容有些苍白:“师父说笑了,只是觉得多个人指点总是好的。谢琅是个好苗子,若能得师父点拨,将来定能有大成就。”她看向谢琅,眼中带着期许,“你要好好向师祖学习,不仅要学剑法,更要学他的心境。”
谢琅心中一紧,隐约觉得师父的话有些奇怪,却还是躬身应道:“弟子遵命。”
既明看着望泠苍白的脸色,眉头微蹙:“你身子乏了,该歇息了。谢琅,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探望。”
谢琅虽不情愿,却也只能应声:“是,弟子告退。师父好生歇息,弟子明日再来陪您。”他深深看了望泠一眼才转身离开,待走到洞口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傀儡,指尖传来的凉意让他心中更添几分不安。
待谢琅走远,既明才收回目光,看着望泠:“你这是……在为日后做打算?”
望泠脸上的笑容淡去,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果然瞒不过师父。”
她轻轻咳嗽几声,胸口传来一阵隐痛,“我如今没了剑骨,灵力散尽,与凡人无异,怕是时日无多了。沉朔一日不除,昆吾山便一日不得安宁,我必须在最后的时间里做好准备。”
既明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胡说!有我在,定不会让你有事。”
望泠轻轻摇头,眼神坚定:“师父,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责任。沉朔因我而生,自然该由我来终结。”她看向既明,语气带着恳求,“谢琅是个好孩子,只是心性尚未成熟,若我不在了,还望师父能多照拂他一二,将他培养成真正的剑修。”
既明看着她决绝的模样,心中一阵刺痛:“你这孩子,总是这般倔强。当年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他叹息着摇头,“你放心,他毕竟是你的弟子,只要有我在,定会护他周全。只是你……”
“师父不必为我担心。”望泠打断他,语气平静,“能将您救回来,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她躺回榻上,闭上双眼,“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既明剑尊的眼中满是疼惜:“睡吧,我守着你。”
望泠很快沉沉睡去。
实际上,望泠拜入纤阿峰三百年来,这是两人第一次这样相处。曾经的望泠,强大孤傲,很快就成长为十三州无可匹敌剑修,就算是在他这个师尊面前也从未流露出这样的脆弱姿态。
可如今的她,生机几乎尽失,呼吸都轻浅到几不可闻。
既明剑尊微微俯身,轻轻捻起了她贴在鬓边的一缕长发,拨了开来。望着她几无血色的面孔,他的神色益发幽暗。
洞外的月光清冷,照在练剑场上,谢琅的身影在月光下挥舞着长剑,剑气凌厉却带着一丝紊乱。
他隐隐感觉到师父似乎在做什么重要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很可能又会将他排除在外。
他攥紧手中的长剑,眼中闪过一丝阴翳,剑刃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声响,脸上的朱砂痣在月光下越发殊丽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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