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内的灵雾在晨光中流转，望泠靠在软垫上，眼睫低垂，忽然轻声道：“师父还记得吗？当年我在纤阿峰当弟子时，您几乎从不过问我的修行。”
既明剑尊闻言动作微顿：“你与旁人不同，一点就透，何须我多费唇舌？”他将茶盏递过去，眼底带着笑意，“再说你那时性子孤倔，我说多了，你反倒要跟我较劲。”
“从前我在纤阿峰练剑，三个月见不到您一面也是常事。”望泠有些出神，“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既明剑尊的声音低沉下来，目光落在望泠苍白的脸上，“今时不同往日，你为了救我，自毁剑骨，灵力散尽……我若再不守着，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只是抬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轻轻落在她的手腕上。他的灵力顺着指尖注入，温和地滋养着她枯竭的经脉，动作里带着从前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
望泠感受着腕间的暖意，目光忽然停留在他左脸颊上。那里有一颗淡红色的朱砂痣，在烛光下泛着浅浅的光泽。她记得清清楚楚，从前的既明剑尊脸上绝没有这颗痣。
“师父脸上的痣……”她忍不住开口，“是何时有的？”
既明剑尊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用残魂碎片将我拼凑回来时，灵力不稳，难免有些偏差。”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现在的我，和曾经的既明，本就有些不同了。”
望泠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波澜，似乎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微微一怔，实际上，从师尊回来之后，她就察觉到他有些许变化，可是却怎么也说不清楚具体的不同。
“原来是这样。”望泠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疑惑，“是弟子的不是，没能将您复原如初。”
“胡说。”既明立刻反驳，声音带着一丝急切，“能回来见你，已是万幸，何谈复原与否？”
他顿了顿，语气放柔了许多，“再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灵雾在两人之间流转。既明剑尊的目光又落回了望泠身上，说道：“你从前，也不是如此多思多虑之人。”
望泠叹息：“沉朔一事中，弟子犯下此等大祸，岂能不再多思多虑。”
既明闻言，眸光也暗了些，他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罢了，你再歇会儿。”
望泠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身影，目光再次落在他脸颊的朱砂痣上。
谢琅的面颊上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
望泠开口道：“师父，谢琅如今已经结丹，他灵脉受过伤，修行本就艰难，我答应过他，待他结丹便陪他去剑冢选本命剑。”她抬眸看向既明，眼中带着恳求，“按规矩该等一年，可我……”
她恐怕并没有一年的时间可以去等了。
三日后的宗门大会上，昆吾宗的长老们齐聚议事堂，檀香缭绕中，气氛却有些凝重。望泠穿着一身素白剑袍，强撑着站在堂中，脸色虽苍白却脊背挺直，指尖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丝毫不见颓态。
“掌门，按宗门规矩，弟子结丹后需稳固境界一年方能入剑冢选剑。”清虚长老率先起身，“谢琅刚结丹不足三日，修为尚不稳定，此时入剑冢无异于送死！望泠师叔此举，怕是过于心急了。”
右侧的执法长老立刻附和：“清虚长老所言极是。剑冢内戾气侵蚀神魂，便是金丹后期修士都需谨慎，何况是新结丹的弟子？掌门，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堂中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几位年长的长老脸上都带着疑虑。望泠抬手压了压堂中的喧哗，声音清冽如旧：“诸位长老有所不知，我与师尊此前对战魔尊，灵力损耗过巨，短期内恐难恢复。”
她目光扫过众人，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宗门正值用人之际，谢琅虽是新结丹，却修心刻苦，剑术进境极快。提前选剑方能早日担起纤阿峰的责任，特殊时期，当行特殊之法。”
“可规矩便是规矩！”清虚长老重重拍了下案几，“当年你结丹后也是稳固了整整一年，才在既明剑尊陪同下入的剑冢，为何到了谢琅这里就要破例？”他眯起眼睛，语气带着审视，“说起来，望泠你此次虽然救回了剑尊，可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当初我们都分明看到，既明剑尊已神魂俱灭……”
这话一出，堂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望泠和既明剑尊两人身上。
望泠迎着众人的视线，缓缓开口：“我确实开启了上古法阵，才救回了师尊。万幸的是当初师尊舍身镇压沉朔时，神魂虽灭，可仍有一线生机，我才能靠阵法之力将他的神魂拼合。”
既明剑尊起身而立，白衣上的金线在日光下流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望泠所言非虚。她虽伤势严重却并不致命，只需在禁地中静心调养即可。”他目光扫过众长老，“至于谢琅选剑之事，我已探查过他的金丹，虽稍显仓促却根基扎实，辅以清心符箓，足以应对剑冢戾气。此事我与望泠已商议妥当，还望诸位长老支持。”
玄水真人坐在下首，目光紧锁着望泠笼于袖中的手上。
那只手正在微微颤抖，指节泛白得吓人。
望泠苏醒已有些时日，她与几个长老去禁地探望时，却仍被既明剑尊阻拦在结界之外。
更让她心惊的是，望泠方才提到的苍璧君法阵，当年苍璧君以仙君之身施展法阵后，也没撑几年便陨落了。
“玄水师妹，你怎么看？”掌门见玄水真人神色凝重，出声询问。
玄水真人回神，勉强笑了笑：“既明剑尊既已探查过谢琅的情况，想必不会有错。只是望泠师妹……”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确实需要好生静养，切莫再劳心费神。”
长老们见既明态度坚决，又有玄水真人附和，虽仍有疑虑却不再多言。清虚长老拂袖坐下，低声嘟囔：“但愿别出什么乱子。”
散会后，众长老陆续离去，玄水真人却悄悄拉住既明的衣袖，将他引到议事堂后的回廊：“望泠的伤是不是……”
既明脚步一顿，转身时脸上已没了方才的温和，语气平淡却带着疏离：“灵力确实大为损耗，但她剑骨尤在，总有一日能恢复修为。”他抽回衣袖，目光锐利如剑，“玄水，你是宗门长老，当以大局为重，切莫外传不实之言动摇人心。”
玄水真人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心中冰凉。她望着议事堂前飘落的银杏叶，想起古籍中苍璧君陨落前的模样，在献祭了仙骨、启动了大阵之后，他在某个寂静的深夜悄然离世。
望泠这副模样，分明就是重蹈覆辙的征兆。
谢琅站在议事堂外，将里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看着望泠扶着既明的手臂走出堂门，脚步虚浮得几乎要摔倒，眼底闪过一丝阴翳。这场戏演得真好，连宗门长老都被蒙在鼓里。
回到纤阿峰时，已是暮色四合。谢琅来到禁地外。
望泠正靠在榻上，脸色比在议事堂时更加苍白，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喘息，既明剑尊盘腿在她的身后为她调息，结界未曾闭合，显然望泠从议事堂回来之后便支撑不住了，而既明剑尊甚至来不及检查结界的情况。
谢琅轻而易举走了进去。
“弟子谢琅，拜见师父，拜见师祖。”他躬身行礼，目光却紧紧盯着望泠，“多谢师尊和师父为弟子破例开放剑冢，弟子无以为报。”
望泠睁开眼，“此乃为师分内之事。”
她看向谢琅，“三日后卯时，我陪你入剑冢。”
“不可。”既明立刻开口，语气坚决，“剑冢戾气太重，你如今的身体根本受不住。我陪他去便可，你的剑法心得我都知晓，定能帮他选到合适的本命剑。”
“师父……”望泠还想争辩，却被既明按住肩膀。
“听话。”既明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你若出了事，谢琅怎能安心修行？”
望泠按住既明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师父，这是我答应谢琅的事。”她转头看向谢琅，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这个做师父的，总得为他做些什么。”
既明的眉峰虬结拧起：“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清楚。”望泠打断他，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剑冢虽有戾气，但我只需在入口处为他护法，不必深入。再说还有清心符和护体灵力，不会有事的。”
她的时间不多了，这是她能为谢琅做的最后一件事，绝不能放弃。
既明看着她眼底的执拗，心中又急又疼。他比谁都清楚望泠的身体状况，别说剑冢的戾气，就是稍微强些的灵力波动都可能让她神魂震荡。可他太了解望泠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师尊，”谢琅忽然开口，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师父既有心，弟子便却之不恭了。只是师父的身体要紧，若到时有任何不适，还请师父立刻退出。”
既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谢琅却装作没看见，依旧望着望泠，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能得师父亲自陪同，是弟子的荣幸。弟子定会好好选剑，不辜负师父和师祖的期望。”
言罢，他起身告辞，“师父好生歇息，弟子先行告退。”
入夜后，月上中天，泛着冷冽的光泽，铺满了纤阿峰的练剑场。
既明剑尊的身影出现在场边时，谢琅正在挥剑，剑光凌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你的心还是静不下来。”既明缓步走上前，看着他收剑而立，“望泠坚持要陪你入剑冢，你该知道她的性子，旁人劝不动。”
谢琅擦拭着剑上的寒气，淡淡道：“师祖深夜来找弟子，就是为了说这个？”
“我希望你能去劝劝她。”既明开门见山，“就说你自己想独立选剑，不需要师父陪同。”
谢琅猛地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师祖竟然觉得，弟子话能改变师父的想法？”
他一步步逼近既明，“师父为了复活您，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为什么她的身体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既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谢琅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嘲讽，“她是我师父，可她为了您伤成此等模样的时候，却压根都没有同我商量过。凡是她做下的决定，旁人是如论如何都更改不了的。”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难道我求她不要进剑冢，她就会听么？”
既明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心中一痛：“她为我付出的，我自然知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让她再受伤害。剑冢的戾气会侵蚀她的神魂，你以为我愿意阻止她吗？”
“她难道不知道剑冢的戾气会侵蚀神魂？”谢琅冷笑，“她难道不知开启逆天的法阵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住口！”既明厉声打断他，周身灵力爆发，将谢琅震退数步，“法阵之事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情，不是你能置喙的。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三日后随我入剑冢便可。”
谢琅被震得气血翻涌，却倔强地抬着头：“若师父坚持要去呢？”
既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那我便强行将她留在禁地。”他转身离去，白衣在月光下划出冷峭的弧线，“你好自为之。”
谢琅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
剑冢内戾气再盛，难道比得过镇岳塔前为了拼凑既明残魂开启的逆天法阵么？
凭什么既明剑尊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望泠的牺牲？而望泠想要为旁人做什么的时候，他就要拼命阻止？
他不会让任何人阻止师父，更不会让既明独占师父的所有关心。三日后的剑冢之行，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师父亲自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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