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珍的院落灯火通明，橙黄的灯光从纸窗中透出来，照得人心暖暖的。
我刚踏进院门，就见她早已立在廊下张望，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期盼。
看到我的身影，她眼中瞬间迸发出喜悦，快步走过来，我也连忙迎上去。
“哎呦小姑，可算来了，快进屋。” 她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将我引入厅内。
厅内小几上，早已摆好了几碟精致的时令果品和一壶冒着热气的香茗。
显然，她一直在等我。
而且笃定一定等得到我。
“快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拉着我坐在铺着软垫的玫瑰椅上，双手捧起我的脸，目光细细描摹着我的眉眼，仿佛要将未见的那些时间都补回来。
看着看着，她的眼圈红了，声音带着哽咽：“瘦了……变了不少。我的小姑受苦了……兰儿今天下午都跟我说了，那个天杀的沈誉……”
一想到我受的痛苦和折磨，仿佛她也跟着遭受了一遍，不忍心再说下去，猛地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不说了。” 我回抱住她，“重要的是我回来了。以后都会好好的。”
她用力点点头，松开我，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对！过去了就不提了！以后你必然会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我连连点头，冲她笑得很甜。
她见我笑，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小姑，你怪我没去苏州接你不？”
不等我回答，她又为自己解释，似是很担心我怨她，“家里上上下下这一大摊子事都等着人照料。你大哥又不在家，我实在是走不开身，就没同兰儿、骏业一起去苏州接你了。唉，你若是怨我，我也不会说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我竟然缺席，该怨我的。”
主母不是个好当的差。光是管一个三口之家的日常起居就不容易，更别说管一个这么多人的大家族。
“嫂嫂，我怎么会怪你？” 我握住她的手，语气很真诚，“我知道你忙。”
王玉珍欣慰地笑了笑，转而又露出了略带些遗憾的神色，“不过，我这种人，就会管点家长里短的事。没有你大哥那样的能耐，就是去了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我很认真地说：“这是哪里的话。你和大哥是各怀本领，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陈府上上下下六十多口人，从米粮菜蔬、油盐酱醋的采买，到四季衣裳的裁制、分发。再到下人的月例、奖惩、调度。还有逢年过节、亲友往来的人情礼物，每一件都是你在费神。
日复一日地泡在这些琐碎小事里，你还能把偌大的陈府打点得井井有条，这就是你的本事。你可千万不能妄自菲薄。
要是换我大哥来管，我看也未必能做到你这样好。
你那么机敏聪慧，要是你从小也被手把手带着学那些经商之道，四处磨练，指定比大哥还厉害。”
王玉珍闻言，喜笑颜开，“你啊你，嘴巴还是那么甜，专讨我喜欢！”
我笑得诚恳，“这哪是讨你欢心的话，我说的可都是事实！”
她笑得很开心，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拉起我的手拍了拍，像是想起了什么，扬声道：“来人，把东西拿进来！”
很快，两个丫鬟捧着厚厚一摞流光溢彩的料子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个手持软尺的中年妇人，她的面容很是和蔼。
“这是城里最好的张裁缝。” 王玉珍拉着我起身，兴致勃勃地翻看着那一大摞料子，“瞧瞧这些料子，都是苏杭的上上品，我特意给你留着的！快挑挑，喜欢哪几匹？让张师傅给你量体裁衣，多做几身新衣裳！”
我看着眼前五光十色的布料，有些眼花缭乱。
对于古代的服饰审美，我实在缺乏研究。
我不想穿这些麻烦的裙子，倒是真想做几件陈骏魁身上那般利落的衣服，只可惜按照王玉珍的封建思想，定然是不会答应的。
“嫂嫂，你眼光好，帮我选吧。款式……简单些就好，穿起来方便就行。” 我实话实说。
“那怎么能行！”
王玉珍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拿起一匹水红色织金妆花缎在我身上比划，“年轻正是穿鲜亮的时候！怎么能随便？不是我说你，总是穿得一身青蓝色，哪有点年轻人的样子。我看，就做几件时下最流行的样式……烟罗裙、月华裙都好看，再给你做几件鹅黄的褙子，衬你肤色……”
我很喜欢鲜亮颜色的衣服，只是陈莺莺衣柜里没有啊。她秉持“端庄持重、内敛守常”的观点，不与人争芳斗艳，衣柜里的衣服都是些黑白灰色系的。
我看着王玉珍眼中的热情，不想扫她的兴，连连说：“好好好，都听你的。”
张裁缝上前为我量体。
她动作麻利，神态认真，口中报着尺寸，叮嘱着量体的注意事项，一旁的学徒便一丝不苟地记录。
学徒是个**岁的小姑娘，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嘟着嘴记录的样子很是可爱，我有意逗她，便笑着说：“你今年几岁了，学裁缝多少年了？”
她不看我，继续认真写着数，“我娘说了‘学艺要乘早’。我今年九岁，已经跟着师妇学了四年。”
我说：“你是自愿学的不？”
她自信满满地说：“当然。我以后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裁缝的人。”
看她不想被我打扰的模样，我也不再和她说话。
我真心希望并且祝福她，以后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裁缝。
王玉珍也没闲着。她亲自端着一个描金红漆攒盒，里面是各色小巧精致的糕点：梅花糕、茯苓饼、杏仁酥、栗子糕……
都是陈莺莺小时候爱吃的味道淡的干巴点心。
“来，张嘴。” 王玉珍捻起一块梅花糕，不由分说地喂到我嘴里，“尝尝，还是周福记的，你小时候最爱吃它家这个。”
我咬了一口。糕体细腻，带着淡淡的梅花清香，就是……果然不够甜，不是我爱吃的味道。
但看着王玉珍殷切的眼神，我还是笑着点头：“嗯，好吃，还是那个味道，我的好嫂嫂最懂我了。”
她立刻眉开眼笑，又拿起另一块喂我，仿佛我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我问：“今天怎么没见着嫣儿？”
王玉珍说：“哦，他们几个啊。尚珩他今年就弱冠了，你大哥让他出去历练，现在在安徽的分号里管账呢。
尚钰趁他爹不在，偷懒没去学堂，带着嫣儿去安徽舅舅家玩几天。”
我没有问她那两个儿子，只问了嫣儿，她却先提起两个儿子，我不喜欢她这样，把话题引回嫣儿身上，“嫣儿进来功课学得怎么样？有认真吗？”
她蹙了蹙眉，叹气道：“老样子，没长进。一天到晚就想着怎么逃学，跑出去斗鸡打架，活像个地痞流氓，死活不想读书。我骂不听她，她爹打过她好几次，还是死活不想读书，我真是头疼……你说她现在哪有点小姐样？要是像你以前就好了，安安静静，教你什么你就学什么，让人省心不少。”
我说：“不必像我呢，她这样活泼乱跳也挺好的，至少身体强健。”
王玉珍别过脸去，似是很不满：“你是不知道，她躁得很呢！”
她凑到我耳边小声说：“给她缠足，次次都不老实，死命动，力气又大，我一个人根本按不住她，叫了两个姨娘过来帮忙按着她，哪知她给两个姨娘一人踹了一脚，把两人踢到地上，再不敢来了。她今年都六岁了，还是一双大脚，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闻言，我脸上挂着的笑瞬间消失了，看向王玉珍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愕。
陈莺莺记忆深处那些被刻意遗忘，却又无法真正遗忘的痛苦骤然苏醒——
幼小的身体被几个女眷死死箍在冰冷的床上，一个女眷拽住陈莺莺的脚，把粗粝的裹脚布一层又一层缠上去，随后猛地勒紧，脚骨瞬间传来令人浑身战栗的疼痛，疼痛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全身，疼到陈莺莺视线都变得模糊，却流不出一滴泪。
嚎啕求救的声音从喉咙里横冲直撞地蹦出，任何一个带有人性的人听见都会垂泪，唯独身旁那几个人，她们丝毫没因为听见痛苦哀鸣而停下半分动作。
直至她们听见正常骨骼被强行掰折时那令人牙酸的脆响。
随之而来是日日夜夜、无休无止的煎熬……
带头执刑者，正是眼前这位口口声声念叨着“我的小姑受苦了”的嫂嫂王玉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爬上来。
恐惧并非源于眼前具体的王玉珍个人，而是源于这个习以为常地剥夺女性身体自主权，为了将女性束缚在后院而将女性的畸形痛苦视为美丽象征的可怕社会。
王玉珍并没有对我骤变的表情感到意外。
她根深蒂固的封建认知，让她完全误解了这神情的含义。
她以为我和她一样，在为嫣儿那双脚感到羞耻。
她重重叹了口气，带着一种寻求同盟的无奈，伸出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唉！小姑，你也觉得不像话是不是？嫣儿都六岁了还是那么不听话！
再这样下去，一双天足成何体统？
以后哪户好人家愿意娶她？要是嫁不出去，留在家里当老姑娘，可是要被耻笑一辈子的！
传出去，咱们陈家的脸面都要被她丢尽了！
哪个有头有脸的小姐不是这样过来的？
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也不懂，我真是为她操碎了心。”
看着她忧愁的眼睛，我心底的寒意翻涌。
她已经年近半百，这套恶俗构成了她的认知，我要是试图说服她，大概率会徒劳一场。轻则和她发生剧烈争吵，重则感情碎裂。
但此时我看向那个正认真做着记录，梦想成为天下第一裁缝的小学徒，又想到嫣儿那奋力反抗的模样，一丝火苗在我心底燃起。
恶俗烂矩必须被打破。
或许撼动不了王玉珍，我也绝不能让嫣儿，或者任何我能影响的女孩，再重复无数女性的血泪之刑。
我强行笑出来，说：“嫂嫂不必太忧心，等嫣儿回来我同她好好聊聊。”
我自然不会劝嫣儿缠足，我要劝她读书，教她女子真正的安身立命之道。如果可以……等我开了书坊，站足脚跟之后，我还想把她接到我身边，亲自带她。
王玉珍很高兴，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好啊好啊，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你从前那样乖，替我好好劝劝她！”
量体结束，张裁缝告退。丫鬟们也收拾好料子退下了，厅内只剩下我和王玉珍两人。
我放下茶杯，终于找到了切入正题的机会，声音放低了些，试探道：“嫂嫂，若是我日后想再寻个归宿，你能帮我留意合适的人家吗？”
王玉珍闻言，看向我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忧虑：“爹是不是同你说，让你留在家里，不要再嫁了？”
我点点头，没有否认：“爹是这么提过，想我多陪陪他。”
王玉珍叹了口气：“做爹娘的，哪个不希望儿女常在膝下承欢？爹病着，舍不得你，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女儿家，终究是要有个自己的归宿的。你总住在外家，不是长久之计。”
“大嫂说的是。” 我说得很慢，留意着她的表情变化，“只是这事我做不了主，原是想告诉大哥，可现在家中还是爹说话算数，若是爹不让我再嫁，也没办法，我只好服侍他老人家，让他老人家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你看我回来这一下午，他的精神状态果然就好多了。”
这话我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按照我对人心的推测，她照看暴脾气的陈老太爷，难免会心生怨怼，可碍于封建礼教又不能对陈老太爷发脾气，所以常年受气。加上陈老太爷即使已经到了迟暮的年龄，还亲自掌管家中的田产山林之类的财产，没有半点要给她丈夫的意思。虽然她丈夫已经有了陈氏商号，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人的贪欲哪有终止的那一天，她和丈夫肯定想要更多的遗产。
这些财产到自己手里前，谁也不知道陈老太爷会分给谁。
在陈老太爷死之前，她的丈夫永远不可能是真正的家主，她也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主母。
她心里巴不得陈老太爷快些死。
正中下怀，王玉珍果然被我的话刺中，“等你大哥回来，嫂嫂一定把你的意思告诉他。他如今当家，让他去帮你和爹说。”
这反应在我预料之中，我心里暗笑，脸上却装出一副羞怯的模样：“嫂嫂，你莫要说这是我的意思。我才刚回来就想着再嫁的事，这说出去多难为情啊，别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呢！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
王玉珍看着我羞窘的模样，眼中流露出理解：“好好好，我知道。瞧你这脸红的，放心，我不说！今晚你同我说的这些话，就烂在我肚子里。”
我松了一口气，脸上依旧维持着娇羞的表情，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嫂嫂体谅。”
“傻孩子，跟嫂嫂还客气什么。” 王玉珍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月光已上中天，“夜深了，你也累了一天，快回去歇着吧。养好精神要紧。”
我起身告辞。走到门口，装作漫不经心地回头问道：“对了嫂嫂，大哥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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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她想要，她得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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