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效南的葬礼定在周五那天。
上午十点,庆玉从杏山馆出来,天色阴沉,下起小雨。
如果是艳阳天,从杏山馆的小径往前走二百米,能看见一片长满金莎蔓的柔静湖泊,湖面泛起金色鳞波。那里常常坐满了人,有说有笑,欢快热闹。
今日下雨,湖泊边的长凳上没有人,庆玉撑伞走近,随意擦去长凳上的水渍,然后便在那里落座。
他开始回忆这场匆忙的葬礼,回忆来来往往的人,众人脸上是哭是笑,是悲是喜——
庆玉其实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只想起庄效南。
大学毕业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从彼此的生活中消失,几年过去,再听到关于庄效南的消息,居然是他远赴挪威北部考察意外离世。自己作为老同学赶来参加他的葬礼,像是将前半生所有纠葛都在今天画上句号。
庆玉点燃一支烟,送到嘴边深吸了一口,将要起身时,他看见不远处有一道黑色人影朝这边走来。
或许是同样赶来参加庄效南葬礼的人,庆玉没有在意。直到那人快步走到他面前,将头顶黑色大伞往后移开,伞面下露出一张陌生男人的脸,主动问他:“你好,请问是庆玉先生吗?”
小雨淅沥沥敲打着伞面,使人声变得模糊不清。
“我是,”庆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打量着年轻男人,“我们认识?”
年轻男人笑了笑,说:“不认识,我是效南大学同学,你叫我许映就行。”
听到庄效南的名字,庆玉微微调整了坐姿,不知怎的有点紧张,问许映:“所以,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效南托我转交一件东西给你。”许映说着,将头顶的伞收起,庆玉这才看清他敞开的黑色风衣下鼓鼓囊囊一块,像是揣着什么东西。
庆玉的视线不由自主紧跟着他的动作,看着许映小心翼翼从风衣底下掏出来一个用灰色束口袋套住的罐状物,庆玉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微妙。
许映捧着那东西,看着他,突然开玩笑似的笑着说道:“很像一只骨灰盒,不是吗?”
庆玉惊讶地张了张口,半晌才接话道:“你在开玩笑……”
许映上前两步,将手里的东西塞到他怀中,一改方才开玩笑的口吻:“抱歉,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笑,这只是一只玻璃罐而已,效南嘱托我一定要交到你手里。”
说话时又有人陆陆续续从杏山馆出来,湖泊边渐渐有了人声。庆玉整个人缩在大伞下,动作极其小心地打开了那只束口袋,如许映所说,袋子里装的就是一只很普通的玻璃罐,琥珀色郁金香形状,玻璃偏厚,不太能看清罐子里装着什么。
因周围有人来往,庆玉没有立刻打开罐子,只是抬头问许映:“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许映轻轻摇头:“效南嘱托我把东西转交给你,我想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没有权力查看,还是由你亲自打开吧。”
“对了,”许映说着,又从衣兜里掏出来一个沉甸甸的信封,递给庆玉,“效南这次跟科考队去了挪威北部的索马洛伊岛,拍了一组很漂亮的极光照片,也许你会喜欢。”
庆玉接过信封,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他该问一问许映,为什么在三年毫无联系后的今天,庄效南要托人转交东西给他。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甚至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庆玉想不到任何理由,会让庄效南认为自己是特别的。
但他只是说:“听说这几年他跟随科考队去了很多地方,我以为他会一直无拘无束,没想到……”
庆玉没有继续说下去,许映接话道:“你觉得他英年早逝,很可惜是吗?”
“只是感叹世事无常。”庆玉这样说着,心底某个角落还是微微拉扯着疼。他是否应该告诉许映,他对庄效南那份并不普通的感情,本以为只要躲着庄效南,看他像正常人一样过上平凡幸福的生活,结婚生子,一生顺遂,自己就会很满足。
可没想到,多年过去,比起自己放下执念,先等来的居然是他的死讯。
许映没有注意他的神色,继续说:“你不必替他感到惋惜,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追求,效南说他的使命就是融入天地成为自然中的一粒土,生命并非长寿才算完美,烟火绽放一瞬便是永恒,他觉得他这一生很圆满。”
雨渐渐下大了,许映交待完所有话,告别离去。
庆玉抱着那只玻璃罐离开了杏山馆,他并没有急着打开,只是在脑海中不停想象着,罐子里到底会装着什么东西。
他跟庄效南自小相识,可两人的人生路截然不同。庆玉七岁时第一次见到庄效南就喜欢他,小时候的喜欢是好奇和向往,后来逐渐变了味道,他知道这份感情见不得光,所以多年来一直回避,回避自己的感情,更回避庄效南。
直到大学毕业后他们彻底失去联系,庆玉以为一切都能回到正轨,或许会在某一个平凡日子突然收到庄效南要结婚的消息,自己会真心地祝他幸福。这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只是命运的发展从来都荒诞无稽,庄效南的生命在28岁戛然而止,毫无征兆地,将这份特殊的遗物送到他手里。
庆玉将玻璃罐小心地放置在副驾驶,脑海里回忆起许多往事,在等最后一个红绿灯时,好友亓明真的电话突然打进来。庆玉接通电话,开了免提,前方绿灯亮起,他将车子开了出去。
“听说你回去参加庄效南的葬礼了?”亓明真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是啊,好歹是老同学,回来送一送他。”
“你怎么不叫我一起?我也去送送啊。”
庆玉嗤道:“你就是不想出差吧——对了,跟你说个很奇怪的事,我今天碰上了庄效南的大学同学,他说庄效南托他转交一件东西给我,是个玻璃罐,你说这会是什么东西?”
亓明真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不过你们不是好久都不联系了吗,为什么要转交给你啊?”
“不清楚,我在开车,等会我们碰个面,你帮我分析分析。”
庆玉说完,电话那头的亓明真正要接话,对向车道却突然拐过来一辆飞速行驶的SUV,庆玉猛打了一把方向盘想要避开,SUV却因急速转弯发生侧翻,两车相撞的那一刻,庆玉只听见挡风玻璃破裂的声音。
紧接着,天旋地转,他跟随着车身在空中进行了360度旋转。落地时,耳鼻出血,脏器破裂比挡风玻璃破裂迟来一刻。
副驾驶上的玻璃罐不知道滚落何处,弹出的安全气囊将他挤压在变形的座椅和中控台之间,除了让他呼吸困难以外并没有起到多大的缓冲作用。
庆玉感觉额头有血流下来,让他睁不开眼,他尝试动了动身体,想找到那只玻璃罐子。
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就一眼,他想知道,庄效南到底有什么讯息想要传达给他。
警笛在远处响起,庆玉逐渐听不清任何声音了,感受到生命逐渐流逝,他有点遗憾,为什么没有早点打开玻璃罐子看一看。
就差一点。
*
庆玉是被一阵急促的下课铃声吵醒的。
他像只受惊的猴子猛然弹跳起来,耳边传来亓明真拔高的声音:“别睡了庆玉,赶紧去篮球馆集合,我们要迟到了!”
庆玉急喘了两口气,飞速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以为会在重症病房中醒来,身上插满管子,像植物人一样只有眼珠子能活动。
可他很快发现不对劲,他现在不在重症病房,看起来像是身处高中教室,站在门口呼唤他的女孩,扎着马尾穿着运动服,是他车祸前一刻还在通话的好友亓明真。
庆玉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无法理解自己现在到底在走马灯还是精神出了问题,为何一场车祸再醒来,他会出现在高中教室里?
见他不动,亓明真以为他睡糊涂了,快步冲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往教室外走:“要死要死,我们真的迟到了,我都叫你不要在课间睡觉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庆玉突然问道。
亓明真不明所以:“什么什么时候,体育课啊。”
庆玉像是在牧场放牧的牛,被谁牵住绳子他就跟着谁走,临出教室的前一刻,他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那个男生没有穿运动服,人很瘦,校服挂在身上空空荡荡,皮肤泛着病态的白,正低着头记单词。
是庄效南。
庆玉的脑海里闪过车祸瞬间的画面,那只不知滚落到何处的玻璃罐,他还没来得及打开。
而他现在似乎身处十年之前,因为晚了一步,所以他再也没有机会打开那只玻璃罐了。他可能要再等十年才能知晓那里面的信息。
为什么就差一点!
庆玉猛地顿住,回头看向角落里的庄效南,突然开口道:“你不去上体育课吗?”
此话一出,亓明真和庄效南都惊讶地看向他,亓明真拽了拽他的胳膊,小声道:“你睡傻了吧,他从来不上体育课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庄效南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并不算熟悉,不知道为何庆玉会主动跟他搭话。
所以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庆玉是在跟他说话,随后才回答道:“我体质不好,我妈不让我上体育课。”
亓明真本以为庆玉只是客套一句,得到这句回应,她拽着庆玉就要离开,不想庆玉却立住不动,再次对庄效南发出了邀请:“一起去打球吧,我带你。”
“你疯了吧,他都说了他体质不好不能剧烈运动,你带他打什么球,出了事你能负责?”亓明真对庆玉古怪的反应十分不解,这句话没有压低声音,所以庄效南也清楚地听见了。
庄效南出身富贵家庭,家中经营茶叶生意,父母早年失独,母亲38岁做试管生下他,从小体质就差,父母对他十分珍视,同时管教也很严格,从踏进高中校园那一天起庄母就跟学校打过招呼,庄效南身体不好可以特许他不上体育课,班级里的同学都知道这个事。
“不用了,我不会打球……”庄效南低声回应,似乎是亓明真的话让他觉得有点难堪。
庆玉脑中数个念头轮番闪过,是否应该像前世一样躲着庄效南,是否应该继续压制自己的情感,是否应该做些什么改变庄效南早逝的结局。
但最终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先搞清楚那只玻璃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一起去吧,不会打球没关系,看看热闹也行。”
庆玉说完,将胳膊从亓明真手里挣脱出来,快步走向庄效南。
这一次,庄效南经过短暂的思考,没有再拒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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