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正欲说些什么，景井长舒口气，闭了闭眼，抱歉道：“不好意思，我情绪有些激动。”
“对于林老师，我刚刚的表达不妥了。”景井蹙眉。
他实在无法接受林老师的死法。
所以用了不恰当，但最能宣泄情绪的说法。
林局年轻时还算是有些锋芒的。
中年时期没了锐气，多了怯懦和自私。
老年时期更不用谈，哪怕景井入了“研究解毒剂”这种于他而言永远出不了结果的火坑，为了自己能够解脱，最后他也没阻止。
甚至将计就计，连一句提醒都不敢多有，深怕景井发觉似的。
如果景井不够坚定、不够幸运、不够努力，缺少其中中间任意一环，他就可能会困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了却残生。
当然，景井觉得无可厚非。
他和林局三观不同，彼此间交流这个只会增加痛苦，林局的“怯懦”和“避而不谈”维系了平静的表象，景井经过朋友提点，知晓林局的小心思，怕林局为难，最后装作了不知道。
好友尘终必曾经十分认真地说过，景井对自己太过严厉，对别人十分的宽容。
“很难会有人能理解你。”尘终必清淡的嗓音给回忆带起涟漪。
景井睫毛微颤。
他其实不需要理解。
他喜欢和人相处，喜欢簇拥于人群，酣畅淋漓般滚烫。
他也喜欢一个人独处时的滋味，喜欢安静，弥久留香般深刻。
景井是世界的观察者。
不吝啬于自己亲身去体会，不拘泥于陌生带来的不适。
时而参与，时而沉默，总体上习惯于微笑。
景井奇妙地保持着他和世界的关系。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更难愤怒。
他们理智与感性并存，以看书的读者的视角去体会每个人身上的经历，对酸甜苦辣都感同身受，又能立即抽离。
或许是因为林局自杀的理由太烂了。
景井的愤怒来源于看了一本没头没尾的小说，垃圾故事。
而这本小说恰恰踩在他的专业领域。
双重叠加下，景井只觉得厌弃。
林老师的一生算是小有成就。
在外人视角算是一届英雄人物，为空中岛，为人类做出了贡献的那类人物。
担得上高尚。
景井透过外表看到的内在不是如此。
解毒剂研制成功的消息，林局身为技术局局长，景井立即派学生去通传。
学生回来后脸色古怪，私底下偷偷和景井说，林局听到以后先是一喜，脸耷拉了几秒，之后更是心不在焉。
景井察觉到不对，只是一贯来说，他和林局在这方面都是保持距离，不多谈，不然很容易碰触到林局“坑”他的敏感话题。
开会那几天，景井尝试投以眼神，林局看见后最多在会议结束拍拍他的肩膀，和其余人假模假样表扬奉承两三句，避而不谈如此明显，景井也难多问。
现在想来，同为官方工作者，林局和景井欣喜于人类拥有了未来之匙。
同为一个尚在生活的普通人，林局与景井产生了分歧。
林局的“自我”高于“群体”。
药物成功推进，意味着人类现在的生存模式需要改变。
将一部分资源——可以说是相当一部分——挪到岛下，讨伐怪物，播撒药物，对空中岛生活中的居民来说很遥远，对林局来说就是他本该如退休般的生活迎来巨变，不复存在。
林局年轻时的锋芒早歇，老年的他见证了空中岛最为动荡的几十年，如今只想休息。
他负着枯萎的骄傲之心，把自己局限于官方，做不到投降离开，说“不干了，爱咋咋地吧”，也没力气举旗，说“好的，无论如何，接下来我们一起拼搏”。
老实人老实了一辈子，让他突然勇敢，提出自己的意见，比要他的命还可怕。
“有人会看不起我吗？”
“我真的走了，会被戳脊梁骨吧？”
“我都坚持一辈子了，现在走真的好么？”
“我好久没下岛了，岛下面更可怕了吧？”
“我这么个老骨头还能干嘛吗？”
“分明有比我还混的人，他们都颐养天年了，我老老实实守到最后，结果呢？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倒霉？”
这些矛盾、烦恼、疲惫不堪的念头下，林局选择了“帝休木”。
偏偏是帝休木，景井冷嘲，偏偏是这个。
懦弱无罪，可懦弱变质了。
选择帝休木，好结局是活下去，延长了寿命，增强了体质，源源冒出的能量给了底气。另一个好结局是死亡，所有烦恼一扫而空。
不用再做选择，两种都不会错的结局。
卑鄙的决定。
作为与林局截然相反，“人类”完全高于“自我”的人而言，景井遏制不住愤怒。
“就是这样，林老师选择服下帝休木。”景井彻底挺直脖子，看向首席。
目光如水，柔和无比。
他明明在生气，露出的表情和气质还是无端温柔。
首席错愕：“居然会这样吗？”
她捂着嘴，指尖涂了浅粉色的指甲油，显年轻的颜色，给她增添了一抹稚气。
难以理解。
“这种理由未免……”太没逻辑了。
有人会懦弱到这个份上吗？
明明害怕的话，说一句“我不干了”就好。
“所以您是首席。”景井顿了顿，道。
您是制定规则的人。
这话听着像阴阳怪气，又像是赞叹夸奖。
首席气势弱了点，温和道：“你也是。”
你也是我的同类。
那么问题来了，你为什么会懂？
“大概是因为我和老师认识很多年了，还因为……”景井又顿了顿，十分刻意，“首席，我是科研组的成员，您是知道的吧？”
“当然。”
“可我知道太多我不该知道的事了。您真的有在工作吗？”景井不加掩饰，用直白的目光强劲看向他。
不愧是景井研究员呢，首席怔愣片刻，宽容地笑了。
“你说的没错，”首席看向窗边，天色正亮，“我的的确确太久没看外面了。”
官方的总基地建了一圈，围绕着岛屿，所以除去居住的房间，工作室的结构大多数是一面铁墙，墙外靠近岛，一面玻璃窗，能看见岛外。
窗外依旧美丽，却缺少了什么似的，景井也看向窗外时想，大概是缺少了生机，这片天空已经百余年没有飞禽踪迹划过，实在寂寥。
但……
“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景井不解风情。
首席自嘲笑笑，她习惯打官腔，不明不白说话，在这个人面前弄巧成拙。
“没有，”首席走近景井，与透亮的瞳孔对上，拍拍肩，“我会处理接下来的事，景井研究员，你可以回家了。”
景井的眸光瞬间透亮几分，看起来相当雀跃。
这是在他愤怒是都未曾出现过的情绪起伏。
首席本不会多嘴，好奇心催动，问道：“很高兴？”
她不知不觉采取景井的说话方式，直接不少——首席总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景井一时间慌乱，明亮决然的眼神飘移。
不回答问题，尤其还是长辈的问题，对景井来说太不礼貌。
虽然有点难言，但他尝试回答。
他先是手伸到后颈，摁了摁，落下后手指捏着衣角搓几下，小动作连了几个，景井才张嘴，声音低一度，斜视避开眼道，鼓起勇气：“我的恋人回来了。”
“我很久没见他。”
潜台词不言而喻。
“你，你想他了啊，噗嗤……”首席着实没猜到，她果断笑出声，甚至于用手捂住嘴，身体抖动不已，“哈……原来如此……”
景井没有反驳，他的羞涩在说出口一刹那消解大半：“您说得对，我自然想念他。”
首席平日里除了工作，闲暇之余就是八卦，景井和莫降石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一早知道。
不过，传闻里莫降石是主动追求方，景井是拒绝方，似乎最后是在对方的死缠烂打下勉强同意。
她见过莫降石，对那人性格有一定印象，像是能做出这事的人。
可景井此刻神情认真，怎么都不像是“勉强同意”。
大多数人刚陷入爱情时，眼神都冲动狂热，即使是散发着温柔的眼睛，也带着动荡，没经历过时间沉淀，总是喧嚣，每一个抬眸眨眼，都倾泻爱意。
景井的眼睛温柔，当然不乏动荡，不缺深刻，但最重要的是，首席看不出那是思念爱人的眼神。
景井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那是充满欺骗性……不，欺骗性太过分。
只能说，那是一双不具活性的眼睛。
不带缘由，看不出任何信息的爱。
“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我还以为你会惦记实验呢，毕竟药物虽然研制成功，但后续工作不少吧。”首席意识到她的好奇心还在蔓延，纯粹一颗八卦心跳动，顺嘴道。
景井挑眉：“工作也需要劳逸结合。我好久没休息了。”
“是啊，毕竟你们在一起没多久，你这么忙，他会很想你吧。”
“不清楚，我太久没见他，思考太多会很难受，”景井道，“总感觉好多人问过我感情状况，您和大家有什么疑问吗？”
当然了，八卦之心人皆有之，首席丝毫不意外。
“其实大家就是好奇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因为莫队长追了你那么久，你怎么突然同意了？。”
景井松开捏住的衣角，放松不少：“因为想通了。”
“就是这点大家都没想通，你怎么忽然喜欢上他了？”
景井的目光落回首席身上，意味不明。
首席问怎么了。
景井垂眸，叹了口气，随即道：“您不会是那种会追着八卦看的人吧。”就跟林老师和钱小姐一样。
林局和前台小姐总爱凑一起，说些景井不懂为什么要知道的事。
“算是吧。”首席爽朗点头笑。
景井无奈：“好吧……那答完我能走吗？”
“当然。”没答完我也拦不了，首席隐藏这点。
“我只是有天，第一次浮现和降石交往后一起度过的场景，仅此而已。”
“于是你就发现自己喜欢他了？”首席惊讶。
莫非景井是那种喜欢不自知的类型，那一刻突然意识到的。
“不是喜欢，”景井有点不知从何说起，“是突然意识到，我们是有可能，有未来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