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泼墨，残阳堙灭。
街上熙熙攘攘，门窗紧闭，只芙蓉客栈还残留着些许烛光，商客们正挤作一团，淅淅索索人声混着茶盏交错。
“听说佳音的手变幻莫测，一手弹琴，一手杀人，神仙来了都杀不死她。”
“怕甚？她要真有那本领，这十多年怎么不见她真身，只会凭空搞些琴声，虚张声势。”
“可东江——”
“东江不信王母娘娘，无人保护。我们这里可到处都是王母像，那佳音要真能翻出什么风浪，还至于等到现在？”
佳音，一个自十七年前杀了东江城满城，从此震慑天下的恶鬼。
落盘离东江不过四十余里，自东江六月六之后紧张过一阵子，后相安无事多年。但这几年镇上死了好多人，尸体上悠扬琴声让人心里直发颤，那是说这是死于佳音之手的表现。
柜台后的店小二擦拭着楼梯旁的王母像，突然开口：“我见过佳音”。
近十双眼睛瞬间聚拢。
店小二挺直佝偻的脊背："是个小姑娘，十七年前腊月初八，坎水镇时疫，她化身妙音仙子，救了好多人。"
“胡吣！”有人啐了口瓜子壳，“六月六之前谁知道佳音？”
“东江山有块残碑！”店小二掩不住急性子，“就在通天桥旧址往东三里！碑文写着佳音用琴声超度十万亡魂，那屠城的另有其人！”
“要真有功德，怎不见她半座庙宇？”
“若非勾结佳音，范文秀一介妇人，早上又如何杀死李力？”
当时东江观千扶道长列出八卦大阵计杀佳音，东江不少幸存者都看到过，只不过佳音到底下场如何，恐怕也只有东江观知道了。奇怪的是，东江观这些年从来没说过。
阴风穿堂而过，让人后颈寒毛倒竖。忽然听得远方传来琴声，方才这十几号人脸色刷白，胆子小的坐不住，从板凳上泥鳅一样噗通跪下去了。
偌大的客厅静的好一会儿没人说话。直到琴声结束，又不见其他异常，铁匠打破沉默，壮着胆子说：“管她是神是鬼！宿山道长不是到衙门了？千扶真人的大弟子......”
话音未落，门帘突然被掀开。
一个扎着双螺髻身穿绿色烟罗裙的小姑娘立在暮色中，人虽停下了，但头上戴着的碧绿珠翠还没歇下来，打在一起啪啦啪啦作响。
让人心里咯噔一跳。
“我要住店。”
店小二应和一声，停下自己手上的事情，硬着头破跑到柜台前登记去。
那小姑娘大跨步走进来，扔他一锭银子，声音清脆：“最好的房间”。
店小二抬头，突然觉得这人熟悉的很，愣了一会儿指着那位女子说：
“见月姑娘！你怎么来住店了，居府还能没有你住的地方？”
瞧见那女子僵了一会儿，才说：“心里烦闷，出来走走，瞧见太阳已经落山了，这会儿回去叨扰人，就在这里住下吧。”
“这位姑娘是？”有人问，多半被方才吓到了。
“人可大有来头，居府大小姐居安的贴身婢女——见月姑娘。”
众人看过去，瞧见这姑娘罗裙流光溢彩，想必是大户人家才有的料子，旁人还想问些东西，小二先一步问出来：“姑娘方才可听到有琴声，就在外面。”
“琴声？”她随手指向街尾，“那边儿还亮着灯，好像是听到有琴声。”
这下铁匠大笑一声，“不过是旁边凝香馆的琴声罢了，就能把你们吓成这样，往日里你们去的时候也没见怕成这样。”
“方才你们是在谈论什么，这么热闹，琴声怎么了？”
“不单单是琴声，是佳音。”
”佳音？怎么，出现了？”
见月要了些甜柑，一定要百里之外的平留运来的，在大厅里找了张桌子坐下，又给了好些铜板让他剥好。
小二收了铜板喜笑颜开，格外殷勤：“嗨，还不是早上的范文秀。早上你总去了吧，给范文秀行刑的时候，那老妇人明明隔着几米远，居然能让李力身上起了火，要不是佳音，她哪里来的这本事？前面十几年虽然说偶然也有佳音的传闻，但不过是传闻，这次大家伙可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佳音的恶名，你知道撒！你看——”小二指了指大厅的一堆人，“都不敢走！”
听到周围人的应和声，小二本来讲的越来越起劲，突然觉得面前见月的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僵硬，心里咂舌这大门户的丫鬟都好生奇怪，有些胆颤地收下她递过来一些柑子，连说谢谢。
他吃了几瓣，嘴里嘟囔着转开话题：“前两天车府大小姐车子莲，突然死了，说是...说是在城门外死的，尸体运回来的时候街上的人都听到身上的琴声...你们居府肯定没事，那么多人守着。”
旁边有人没看到见月的异常，接过话说：
“这李力也是遭了罪了，之前他举报自己亲娘勾结佳音，我们都当李力收了钱作伪证，谁知道居然是真的，那火灭都灭不掉，直到人活活被烧死。我看以后这落盘还是少来，西南这一块儿都魔魔怔怔的！”
旁边那铁匠啐了两口：“要我说，多半是那李力收了钱了，这人就不是个好东西，活该！”
“这怎么说？您熟悉这范文秀？”见月转头说，顺手递过去一些柑子。
这姑娘行事还挺利索，不愧是大户人家的，有规矩。店小二心想。
“我们一条街上的，范文秀是东江人，后来嫁给李老四，她还有一个女儿...反正我不信范文秀会干这事情！”
“得了吧你，你要不信，你本地人怎么不回家，还不是离范文秀住的近，不敢回去。”
铁匠被呛了一句，有些不服气：“谁.谁不敢回去了，一会儿我就走！”
“您住哪儿，我对这范文秀倒是感兴趣，不如带我一块儿。”
“没问题！”那铁匠兴许是找到人陪他，于是噌地站起来，一口喝完剩下的茶，“现在就走！”
——
铁匠好生叮嘱了她几句，随手指了指前面的一家房子，三两步就跑回家了。
见月笑着道谢，腹诽道:
不是不怕嘛...
范文秀的房子很好认，路上每人门前都挂着几条大蒜，瞧着还蛮新鲜，除了这间。见月走到门口，听到里面窸窸窣窣，有人在说话。
——
“实在不行，咱回东江去！”阴暗无光的房间内，范文秀和李丹挤在一张床上，李丹抱着范文秀，拍着她的肩膀说。
“东江！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
“六月六都过去十七年了，这些年好多人都回去了。车平早就看咱们不顺眼，这些年明里暗里给我们使了多少绊子，这次说我们勾结佳音，除掉了李力，我们回去说不定还能找到老房子。”
隔了好一会儿，范文秀拉着李丹的手说，“丹儿啊，你说，那佳音到底是不是真的。”
“管他真的假的，当年东江死了那么多人，总归有个极凶极恶的恶鬼。”
李丹突然觉得有点冷，把手放进被子里。
“难道她缠上我们东江人了？莫不是东江人做了什么事惹到了她？”
“冤有头债有主，谁惹的就去找谁，殃及无辜算什么事！我看她也是个没脑袋的.....”
“砰！”
两人噌地抬起头看向门外，被这声音吓心扑通扑通直跳！身上的汗毛簌地全立起来了！
光线不好，约莫看到一个人的身影，像是个女生，头上的珠翠扒拉扒拉作响。
那女子跨过门进来，门自动关上，不知道怎么的，墙上的烛灯自己就亮了起来。
“你是谁！”
李丹强壮镇定坐起身来，把范文秀放到身后。
“你方才不还说我没脑子吗，怎么不认得我。”
“你是佳音？”李丹瞪大了眼，“那你....啊！”突然佳音的脸出现在面前，两人忍不住大叫起来紧闭双眼，李丹被范文秀抓住的手传来刺骨的疼痛。
却听到轻笑声，她睁开眼，佳音此时正悠悠地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墙边那张椅子已然不见。
“你到底要干嘛？”
范文秀这下也坐起来，“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你已经杀了我儿子了，还要杀我的女儿吗！”
“谁杀你儿子自己找谁去！我单问你们些事情，老实回答就好。”佳音厉声回答。
“那早上是谁....”
“我才到落盘，落盘的事、东江的事都和我没关系。”佳音有些不耐烦，察觉到她俩有些躁动，“房间里我设了结界，你们逃不出去的。”
范文秀和李丹相视一眼，神色复杂。
“爱信不信，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佳音扫了两人一眼，“车子莲的死，和你们有关系吗？”
“不是我娘杀的，那车子莲是在城外死的，我娘都没出去过，怎么会有关系？”
“你们和车府有什么芥蒂？方才你们说车府一直给你们使绊子。”
“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应当和我爹有关。”佳音看向范文秀，听她说：
“我男人叫李老四，之前是在车年手下挖煤的，十多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发疯了，他力气大的很，根本没人能按住他，伤了好多人，县令就把他关了起来。
后来我们想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结果县令说车府把人抢走了，我们就找车年，车年不让我们去看他，我们就偷偷去，结果被车府抓住了，后面车府就看我们处处不顺眼，好几次都想杀了我们！”
她说着越来越委屈，“这次说我找了你杀车子莲，可是我根本没有啊！”
“他们有什么证据，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叫李力，他举报的？”
“对，就是他举报的。”范文秀说起这人有些无奈，旁边的李丹抢着回答说：“那就是个畜生！多半是车平给了他钱，这才拿了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带来的衣服，昨个给县令说是从我们房里找到的。”
“昨天？车子莲多久死的，昨天拿了证据，今天就行刑？时间这么短？”
“昨日晌午把尸体抬回来的。落盘这几年一直说有佳音..有你在杀人，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只要说和你有关系的，不必等到秋后，直接抬到石门台去烧了。”
“她身上的琴声怎么回事？真的有吗？”
“确实有琴声，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过去几年，很多死了的人身上都有。和之前东江的....一样，这才说...”
佳音轻哼一声，咬牙切齿地说：“装神弄鬼。”
“您能找出凶手吗！我们实在是没办法，现如今别人都不敢和我们说话，做不了买卖，没了营生。”
佳音话音刚到嘴角，突然觉得周身有些阴冷，带着些草木的潮味，于是凭空抽出刀来，刺向身后——
“噌！”
大刀碰上硬物，铿锵作响，刀光消散后才看清来人——来人是一名白衣男子，墨绿腰带，别着一把青色短刃。佳音认得这衣服，是东江观的道袍。
“你是——”佳音突然想到刚刚客栈里说的千扶的大弟子，“宿山？千扶的大弟子”
宿山正儿八经地给她拘了礼：“贫道东江观观主宿山，给佳音姑娘问好。”
佳音眯着眼看他：“你来干什么？杀我？”话音刚落，身上缠绕出几道白纹，准备随时回击，脑袋里突然想起些事情，“你是观主，那千扶呢？”
佳音记得十几年前的千扶，饶是她权利状态下，也很那说一定能打过，更何况这十几年过去她法力折损太过严重。眼前这人气定神闲，她看不透，心中更加谨慎些。
“姑娘误会了，我这次是来帮您的，当日一事之后，师傅令我做了观主，此后就再也没了踪迹。”
正当佳音想详细问些事情，突然听到屋外传来摇铃声，“道长！道长！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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