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重新点起了灯。
来报案的两个人自称是绿林中人,收了钱要保护一位小姐到长安,结果没想到刚走到这象王山,就被一群狂妄自大的山匪给洗劫了。本来跟随着的仆人全都被杀了,小姐也被掳走了,他们二人命大,藏在尸群里,侥幸逃脱。
沈儒提笔沾墨,将他们的话都记录在案,问道:“你们家小姐,是何人?”
“她说她姓罗,益州人,要到临安。我们也是她在益州聘用的。”
“山匪何时劫掠的你们,又是在哪里劫掠的?”
“大概两个时辰前,在县西郊二十公里外!”
“你们随行,大约多大规模?山匪又有多少人?”
两人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那位小姐就带着五个仆役,不像是有钱人家的样子,随行带的钱财货物也不是很多……不过山匪倒是来了二十几个。”
“那她长得如何?”
“漂亮!”两个人异口同声道。
“那就是劫色咯。”黄向文说道。
山匪劫掠,无非就是劫财或是劫色。如果这一群人并不是富贵之家,那么好像只有劫色才说得通了。
谢照安皱了皱眉。
可是,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
本一直沉默的薛察此时上前一步,面朝沈儒,掷地有声地说道:“沈大人——烦请沈大人派在下前往象王山,说服众匪招安。”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
沈儒搁下笔,疲惫地摇了摇头:“兹事重大,不可胡闹。此事需要明日本官与诸位长官商议,方能定下结果。”
“沈大人,还请相信在下。”薛察并未放弃,继续向沈儒推荐自己,“在下有过劝服匪帮从良的经历,请沈大人相信在下!”
尽管薛察一直在向沈儒保证,但是沈儒毕竟没有做主的权力,他还是打着机锋,让薛察先等一等,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再做定夺。
屋外,天边已经微微泛起青灰,柔软的冷色正在无声漫延。薛察走在前头,一言不发,神情微微有些失落。
“小察?”
薛察止住脚步,回身,只见三人站成一排,齐刷刷地盯着自己瞧。
“你……没事吧?”
薛察回以一个微笑:“我没事,方才只是在想沈大人的话而已。”
谢照安动了动嘴唇,脑海中挑拣着自己想要说的话:“作为使者去山中谈判,是件危险的事。”
薛察想也没想,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怕危险。”
“你为何对此事如此积极,一定要亲自前往?”谢照安问出了他们三人心中皆想问的问题。
但发出这个疑问之后,薛察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他一个人寂寞地站在原地,明明是一张稚嫩的脸蛋,上面却画满了忧愁,显得尤为割裂。
“官府懦弱,任留贼寇猖獗,此并非为国效力,为国分忧。长期以往,百姓怨声载道,有伤国之根本,此有违国之愿景,国之盛况。我虽只是一介书生,但也知晓是非善恶,我虽势单力薄,也愿为国家奉献我的生命。”
“如何招安,我知道怎么做。至于前路凶险,我并不在乎。我只愿我这一点萤火微光,能附在国家日月明朗的骥尾之后。前人如是,我如是,后人亦如是。”
薛察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原来在他的心中,隐藏着如此恢宏的心愿。没想到一介小小少年,竟有如此波澜壮阔的志向。
谢照安瞬间对他刮目相看。
她说道:“国家有你这样的人,是国家的荣幸。若你上山,我一定和你一起去,护你平安。”
薛察定定地望着她,忽而眼眶一热,朝她作了一个长揖。那些感激的话语,都包含在了这个冗长而庄重的礼仪中。
陈偃回到客栈中,首先向店小二要了只花瓶,随后便回到房间里,将那枝月季插在了瓶中。只是它已经开始逐渐地枯萎了,陈偃感到惋惜,轻轻捏了捏那些柔软的花瓣。
他将花瓶摆在了窗边,清晨的熹微阳光照进来,恰能照在它身上,然后在案上投下一片浅色的阴影。
陈偃又朝窗外望去,后院里群芳开遍,风静云闲,只有一抹蓝色身影在这狭小的空间中灵巧活动。
她手中的长剑似有威迫之气,但又往往止于最后一刹。叶过无痕,花沾无影,她的衣袂宛如流水,蜿蜒而曲折,滚滚而不逝。
陈偃托着腮,坐在窗边望了一会儿。
恰如童年时,繁花正茂,他坐在窗边,乍然瞥见一抹惊鸿。
花瓣落在他的脚边,他拾起来压在书页间,企图困住他们彼此的羁绊。却不想,流年匆匆,时光不停向前。
谢照安习惯晨起练武,迎着阳光,挥舞剑锋。她不断回忆着师父曾经教给她的所有招式,一个都不敢忘,因为这些是除了赤霜之外,师父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
越是害怕,她便越是忘却所有,发了疯似地练。恨不得它们全部镌刻在她的脑海之中,怎么刮都刮不下来。
不知练了多久,谢照安身上已起了一层汗水。她随意用衣袖将额头上的汗水拭去,打算休息片刻再练一会儿。
她转身,却见陈偃站在不远处,揣着手,朝她微微一笑。
“咦?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挽了个剑花,问道。
“刚来。”陈偃回答,“我方才在楼上,一打开窗便看见你在这儿。我觉得好看,便想下楼,再仔细看看。”
“好看?”谢照安爽朗一笑,“方才我练的不过是些寻常招式,真正的剑舞要比这更加好看,既能柔美,又能凌厉,下次若是有机会,我舞给你们看。”
“好啊。”
她甫一挑眉,又玩笑道:“不过你若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哈哈……”陈偃低低一笑,“我也可以学么?”
本来谢照安确实是说着玩的,不过经他这么一问,她反而开始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肯定地点了个头:“不止你,还有薛察,你们都要学。”
陈偃:“……”
“光有我和阿虞两个人身怀武功,远远不够。我们并不能时刻保护你们,所以你们两个也要学些基础的武功,用来防身。”
谢照安说完,觉得自己的话甚是有道理,又肯定地给自己点了点头:“我早应该想到的……嗯,就这么决定了。”
陈偃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要不然,明天开始?”
“啊……话说回来,我明日也许可能大概要离开酉阳。”
“为什么?”
“我来黔州本就是为了来寻友人的啊。”陈偃笑眯眯地说道,“我已写信告知我的友人我已来到黔州,明日我要去拜访他,不然他该着急了。不过因为象王山的事情,我很快就回来。”
“哦……”谢照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应该是真的为了去拜访友人,而不是为了逃避习武而故意找的借口吧。她看着陈偃人畜无害的笑容,心中掂量道。
“好,你且去吧,一路小心。”谢照安说。
“还有一事……若是县衙真的派薛察去象王山,照安,我想拜托你,千万要确保他的安全。”
“我知道。”谢照安肯定地回答道,“我不会让他一个人冒险的。”
“起初我本打算一人离开安兴县。但薛县令执意请求,希望我可以带着薛察一起四处游历,让他见识一番壮丽的山河。我当时答应下来,未曾料到会有今日这种情况,若是薛察有个三长两短,亦是我的过失。”他虽依旧笑着,语气中却难掩沉重,“我总得和薛县令有个交代。照安,我武功不佳,此事我帮不上什么忙,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请麻烦你和他走一趟象王山了。”
“嗯。”她微微颔首。
“陈偃在此,感激不尽。”陈偃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伸手,朝她作了一揖。
风微微颤抖,掀开他衣袖的一角。手腕处的红绳也随之若隐若现,时而暴露在空气之中。
谢照安记得,上次发烧的时候,醒来时就是拽着这只手腕,第一次看见这串红绳。而它平时都被陈偃藏在衣袖里,鲜少能看得见。
她这一次又看见,不禁开始琢磨起这串红绳的来历。
毕竟,玉石是旧物,绳子却像是换过的。它们本就不是一物,后来才拼凑在一起。要么是先前的绳子太旧了,主人才换了一条,要么玉石本来就不串在绳子上,是主人将它做成了手绳的装饰物。
陈偃似乎是个念旧的人。不管是从他的言语中,还是从他收藏的东西中,总是能发现这一点。他似乎一直困在回忆里,不愿意走出来。即使这些东西很重,他还是愿意背着它们一步步往前走。
其实,困在过去的,不只有他,谢照安亦是如此。
所以她有些时候,特别能够理解他,理解他的欣喜,理解他的悲伤,理解他的杨柳依依,理解他的雨雪霏霏。毕竟,他们是一类人。
“你这手绳,看着有些年头了,不换一条新的么?”谢照安饶有兴趣地问道。
陈偃闻言,抖了抖衣袖,亮出手腕:“它是故人所赠,我戴习惯了,舍不得摘。”
她忽而问道:“你口中的故人,一直都是同一个人吗?”
陈偃瞳孔一颤,却又有些恍惚。他缓缓地,认真地点了个头,笑意有点牵强:“是啊,若有机会,我给你讲一讲,我与那故人的故事。”
“等你什么时候愿意讲了,便讲吧。”
谢照安收剑归鞘。
“若是不愿,藏在你的心里不说出来,其实对你的那位故人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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