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密布,簌簌寒风穿过山林,杂乱灌木下的落叶将寂静划破。宽阔山阶之上,两侧松枝探天,其后青顶黯淡。琉璃瓦檐将接下的雨水洒落,溅湿了大半墙根,留下朽烂般的水痕。
大敞的门扉之上,乌木匾额以白漆题字,勾以金边。
乌篁山庄。
自山阶下传来踩在雨中的匆匆脚步,却有些踉跄。
白衣人蹒跚地踏上漫长阶梯,所过之处,血痕拖曳满地,落上齐整的长阶,被雨冲刷至淡红。衣上的金枝梧桐在阴云下失了光泽,亦被染得棕黑,宛如将要腐朽的落叶,满是泥泞。
数声长啸随后响起,山间狂风异动,几道黑影从上空冲来,直朝那人卷去。
那是五条黑雾聚成的龙。
那人才挣扎着抬头,参差尖牙便已到他面前,眼看就要刺穿那张金色的面具。却与此同时,有另一人越过他身旁,火红剑刃一横,那五条黑龙于剑光下瞬间化为乌有。
“岳丛荫?!”
看清来人,那人金色面具下的双眼中满是震惊。
“我不是让你们——”
“您就说及不及时吧。”红衣女子收剑回头,朝壬月仪得意一笑,“老爷子你一副要去送死的样子,我们能忍住不跟来?”
壬月仪还想说些什么,但紧接着另一名黑衣女子也追了上来,喘着气在二人面前停下。
此人身形稍显娇小,一身黑裙,一件水白外衣背后纹绕一条庄严盘龙。而那眼中,是沧海般的靛青。
“丛荫姐……你也……也跑太快了……”那名女子许久才缓过来,上气不接下气。
“李念卿,连你也——”壬月仪哑口无言。
女子拍拍胸口顺了顺气,朝人露出个笑容:“师父您放心,终朝儿还在溯云巅,只有我和丛荫姐过来!”
而话语间,他们周围再度卷起黑雾。方才那五条黑龙重新聚起形体,盘绕在前方阻断去路。
岳丛荫见势先一步上前,一手握上剑柄摆好架势,出剑之时正将首当其冲的那条黑龙头颅斩下。李念卿紧随其后,剑锋丝毫不逊,将拦在前方的龙斩作黑雾,破开一道片刻的通路。
壬月仪便不再多言,率先朝山庄中赶去,其余二人亦紧跟在后。
*
他们还是来迟一步。
院中石桌上仍有半盘未下完的棋,厅前落叶才扫了一角,客室之中,案桌一侧的茶盏仍冒着热气。却不闻人声,不见人影,仿佛人都在一瞬之间消失了一般,连打斗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唯有四处弥漫的漆黑瘴气。
见到这般景象,壬月仪不禁握紧双拳,指尖几乎嵌入掌心,不顾身上被瘴气浸染得生疼的伤,便匆忙往黑雾更深处走去。李念卿和岳丛荫紧跟在他身后,见状同样神情凝重,四处寻找着可能留存的气息。
然而浓浓瘴气之中一片空洞,再无他人。
“昨日才接到的传信,怎会——”岳丛荫张望间更为焦急,转身要朝另一个方向去寻,“我去别处看看!”
“我也去!”李念卿匆匆要跟上脚步。
“等等。”壬月仪紧接叫住二人,快步上前,将什么从腰间解下,放到李念卿手中。那是一枚墨玉的卷云玉佩,发着金色的微光。瘴气在其周围避让开来,其上光芒能勉强照亮一段路面。
“常人碰不得这瘴气。”壬月仪退开几步,叮嘱道,“诸事小心。”
“是!”李念卿便握紧玉佩,同岳丛荫朝另一边跑去。
目送二人穿入重重雾气中,壬月仪自己也转身继续赶向别处。
瘴气触须般朝他缠绕,伤口中渗出的血片刻便被染成黑色。他每走出几步都会踉跄一下,呼吸间亦是痛苦的闷哼。
哪怕还留下一人也好。
乌篁山庄一夜之间变成这般模样,他竟束手无策,连寻找亦仿佛徒劳。他本以为离开了那座囚笼便能无拘无束,可到头来,他仍旧什么都做不到。
他又如何配得上被尊为舜泽。
随着在雾气中深入,路的尽头隐约传来细微的抽泣。壬月仪听见那声音,便立马强撑着加快脚步。
尽头是一座被赤叶竹林环绕的观庙。
白竹撑起的屏障将瘴气隔绝,然而最外侧已满是破碎朽烂的竹枝残骸,似是随时都会被黑雾压垮。观庙大门紧闭,哭声从中传出。壬月仪推门而入,只见一个孩子怀中抱着一柄比自己还要高的剑,缩在供台前,跌坐在地小声哭泣着。
“柏楦!”壬月仪跌撞着去到孩子面前,近乎脱力地跪倒下去,伸手捧起那孩子的面颊仔细检查,“你还好吗?墨先生呢?我这就——”
却话音未落,外面的竹林在一瞬间化为齑粉。
而原本还在哭泣的柏楦也一同散去,整座观庙中转眼空无一物,此刻只有壬月仪只身一人。
他方才所见竟皆是幻境。
与此同时,充斥着观外的浓重黑雾中,慢慢出现一道天青色的影子。蛇鳞泛着寒光缓缓从雾中游出,那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壬月仪,蛇信颤动间发出嘶嘶的响动。
“您好?初次见面?我记得人是这样打招呼的。”青瑛点着下巴思索一会,接着又把手一摊,无所谓道,“罢了,随便吧。”
壬月仪踉跄起身,紧盯着这突然出现的蛇妖,冷声道:“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青瑛笑着答道,“只是任他们在此消亡而已。”
壬月仪不再多言,尘劫现于手中,剑锋顷刻至青瑛面前,直取命门。
只铿锵一声,蛇尾轻松拦下剑刃。
“您放心,您的好徒弟,那位老先生,都已经逃出去了。”青瑛友善地看着壬月仪,又说,“不过,他们好像没来得及提醒您。”
壬月仪神情一怔。
话音刚落,黑雾向观中聚集,连门扉也被淹没进去,宛如一座密不透风的高墙,断去目所能及的退路。
青瑛紧接着便欣喜地笑了。
“您终于来了。”
蛇尾陡然发力,将壬月仪向后甩飞出去,已经空无一物的供台被撞得粉碎。
随后数道金光闪出,纷纷指向青瑛。然而蛇身不过翻转几下,便将其尽数避开。剑光穿入重重雾瘴中,却未能将其驱散分毫,反被吞没进去。壬月仪猛地咳嗽几声,挣扎着起身,见再无他法,便重新举起了剑。
他来前收到的那封求救信函,方才所见的幻境,竟皆是为了将他引到此处。而他急于救人,分毫未能察觉其中异样,就这么踏入了圈套。
但为什么?
他究竟还有何值得觊觎的东西?
“您一路走来也不容易,要不还是算了吧?”青瑛仿佛看出壬月仪所想,轻笑一声,却未作解释,只好心似的提议道,“我尊您为上仙,所以您若是稍微配合一下,一切就能轻松许多。”
壬月仪毫不理会,旋即提剑再次冲了上去。
然而即便剑刃将要触及脖颈,青瑛却不为所动,银白竖瞳竟转向别处。壬月仪察觉异样之时,只看见青瑛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
随后,另一柄剑从他胸前穿出。
壬月仪低头看向从胸口刺出的黑色剑刃,一口鲜血从喉间咳出。那柄剑随后抽出,叫他倒在地上,金色面具也摔到一旁去,其下白瞳中满是震惊。
持剑之人,是同他一起进来的李念卿。
李念卿甩去剑上血迹,微微皱起眉:“好慢啊,丛荫姐都起疑了。”
壬月仪再没了起身的力气,只能任凭自己倒在血泊中,勉强发出几乎被淹没在雾中的询问:“为何……?”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后竟会是如此。整座乌篁山庄都被当作诱饵,而做出这些的,竟是他万般信任的弟子。
“因为啊,我也想当神仙!”
李念卿收起剑,轻轻拍了拍衣袍,在壬月仪面前蹲下。她双手撑起脸,语气中透着艳羡,眼中同时闪闪发光,其中却满是狂热和痴迷。
“师父您那么厉害,什么都能做到,我实在是太羡慕了!他们答应我,只要我放他们来凡界,就教我升仙之法!”
壬月仪抽了一口气,眼前已经开始模糊。
“你这疯子……”
他早该发现的。还有谁能伪造出同门的笔信,让他看不出端倪?
“您怎么能这么说!”李念卿鼓起脸来,愤愤地站起身,又转而一笑,兴奋地踱起步子,“您想啊,凡界修炼皆为升仙,然而一路到头却根本飞升无门。天道既然真的存在,我不过是想找到那条路,何错之有——”
“李殿主,我们还是先……”
青瑛刚一出声,下一刻却被剑尖抵在眉心。
李念卿举着剑,头也未曾偏过一下,不满道:“别打断我。”
青瑛便不再作声,微笑着往后退开了些。
“所以啊,念卿想让师父帮一个小忙,我想要那柄剑,想让您帮我成仙。”李念卿神色一转,再次笑开了,眼中满是期待,“还有啊,想麻烦您帮我瞒着丛荫姐和终朝儿。”
壬月仪动弹不得,只觉一阵脊背发凉。
“您放心。”蛇尾随后卷上他的身体,把他从地面托举起来,青瑛笑看着他,语气宽慰,“您所经历的苦难,最终都会结束的。”
充斥整座山庄的黑雾仿佛找到了风口,自四面八方涌来,将壬月仪的视线彻底遮去。
是他害了这里。
*
「何其可怜。」
另一道蛇鸣环绕在周围,而此时有另一人站在不远处,目睹着一切。他肩上的黑蛇扬起脖颈,对所发生之事悠闲地吐着信子。
「你想要帮他,可这些只是既定的过去。」
宋云轻微垂着头,双手握紧成拳。仿佛此刻壬月仪的心绪也能传入他胸中,与他无甚区别,徒然看着一切发生,却只能如此,无能为力。他又何曾想到,那个人真正离开了那座囚笼之后,却也不能如愿。
「即便你放他离去又如何?将他束缚当真是我,是那叫照夜宫的樊笼?」
蛇紧接着叹了一声,话语间仿佛杂入了不易察觉的惋惜。
「压垮他的最后一片草叶,是这无望的人世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