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渊。
其为一道横断于整个东南,北至边疆原岭,西连浩瀚望海的天堑深渊。
无人知晓其对岸之远、纵深之广。唯独口口相传中,大地上散布的瘴气皆来源其中,人心恐惧皆汇集于此。生灵一旦进入便再无生还的可能,其下蠢蠢欲动的邪魔害兽会将人吞吃殆尽,连魂魄都将不再复还至轮回,困于其下,永不见天日。
除却一人。
莫归。
相传三千年前,他为寻找那无端瘟疫的源头,只身一人踏入妖魔外道横行的南疆,立于那苍茫雪原之上。一柄无名神剑如有开天之势,山河震颤之时,一道深谷直通无边涸渊。
那便是最初的坠龙谷,亦是通往涸渊的唯一入口。
——
坠龙谷最深处,无相城下。
山谷之上除却光秃崖壁便只剩朽烂枯枝,但这下面竟生着旺盛草木,叫洛凕踏足时,不禁驻足片刻。
“我第一次下来时还想,这真是奇了。”
他身旁柳时一并停住脚步,感叹道。
“皆道涸渊下生灵涂炭,世间恐惧由此而生。然而这般看来,倒更像是一处遗世秘境。”
他们脚下是一条黑石铺砌的笔直林道,两侧皆是几欲通天的曲枝大树。藤蔓如织网般悬坠而下,枝叶交错似一道穹顶。微光来自巨木下簇生着的重瓣白花,勾画出齐腰高的低矮灌木。
那花形似昙花,却更为引人注目,开遍草木之间,如同引路行灯。
洛凕一眼便认出了这花。
是他在溯云巅的书阁前见过无数遍的花。
见人迟迟没有动身,柳时挑了下眉,问道:“您认识,这花叫什么名字?”
“……”洛凕停在一簇花丛前,只答,“它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柳时偏了偏头。
洛凕不再答话,只是默然看着眼前的花。
柳时便也不接着问了,干脆回过身,继续往丛林深处走去:“走吧?他们该等急了。”
不出数步,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堵突兀的纯白高墙。仿佛整座山谷都被它从中截断,顶端隐入迷雾不知探向何方。森林戛然而止,目所能及的墙面之上不见半点缝隙,平整得不似自然造物。
“我一介凡人,没有灵气护体,进不得涸渊,只能送您到这了。”
柳时驻足在墙前,笑着欠身,手势往前一送。
“请。”
洛凕看了柳时一眼,犹豫片刻,便试探着向那墙面伸出手去。
指尖触碰之际,白墙竟如同没有实形一般凹陷进去,一条通路凭空出现,延伸向更深处。
这是一面由浓雾构筑的高墙。
洛凕随后踏入那雾门,白雾重新聚拢,将他身形拢入其中。
*
“您终于来了。”
再前行不知多久,只见一抹青色在云雾下若隐若现,雾中传来蛇的嘶嘶声。同时蛇身绕过洛凕身旁,领路一般缓缓向更深处游去。
眼下已没有退路,洛凕攥了攥手心,缓步跟上。
“当年他们来到涸渊,是想要探清瘟疫的根源,寻找解决之道。”青瑛自顾自地开口说道,“但您也知道,数年过去,他们最后无功而返,只能筑起这道雾墙,把所见所闻藏在后面,转而选择封印之法。”
青鳞停在前方,似是已经到了尽头。
“您觉得,莫归为何要这么做?”
洛凕从雾中穿出之时,一切景象皆现于眼前。
花海。
无边无际的,发着微光的花海。
漆黑天空下皆被这光照亮,远端山川耸立,林海漫漫,宫阙繁华,俨然是另一处苍茫大地。只是其中了无生机,死寂沉沉,即便花海遍地也不闻鸟兽虫鸣。无风吹过的山林宛如一张虚假剪影,仿佛凝滞一般,再无声息。
唯独黑雾蔓延,瘴气充斥各处。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洛凕并不回答,只反问道。
“只是好奇您的想法。他们把这些藏在雾中,到底是不是正确之举……”青瑛笑望着这一片景象,眼中习以为常般无甚波澜,而他紧接着便不再继续,转而道,“您还记得这些花吗?”
他的气息在穿过雾墙时陡然发生了变化,连同外表一起。那条天青蛇身不知所踪,眼白中的黑色褪去,青白长衣席地而铺,其上是银边风云海浪。羽带环身,无风而动。
“我当然记得。”洛凕环视一圈,并无太多惊讶,“几乎要看腻了。”
青瑛又问:“可您似乎仍旧喜爱它们。是许久未见,心生怀念?”
洛凕看了青瑛一眼,不再说话。
青瑛随后便浅笑一声,袍袖一挥,手中一柄水纹折扇应声展开。扇面一翻,一阵清风自他们脚底升起,卷起一圈莹白花瓣,将二人送上空中,转眼便远至云端。
“……飓海仙君。”洛凕望着渐渐远去的花海,淡淡道,“数千年来无人担任的四相之风原来在涸渊,难怪连烈阳火神也没能逃出去。”
青瑛笑而不语。
洛凕再抬眼看去:“在凡界连原身都无法维持,被禁锢于此受瘴气侵蚀,是天道堂所为?”
“您相当困惑,这也情有可原。”清风将他们送过已然凝固的山川,青瑛回过身来,只朝人安慰似的笑了笑,“但您不必担心,是我自己所选。”
遥风之后只经片刻,他们已至一座大殿脚下。沉沉夜空之下金顶生辉,玉墙高筑,俨然而立。然而瘴气在此浓重数倍,漫山遍野的昏黑雾气竟皆是从这殿中涌出,朝四方奔去。
一道火红身影正等在殿前,抬头望向二人。
是沈炤。
他神情木然,抬头也只是朝青瑛看去,先前所见的漆黑链条依旧栓在他脖颈四肢,沉重地垂落着。
洛凕便不再多看沈炤,转而望向殿门。
所谓蔽日上君的源头,就在前面这座宫殿中。
再闻一阵震颤,那扇紧闭的雕金大门徐徐敞开。青瑛收扇向其中一请,便不再往前。
“那位等您很久了。”
待洛凕踏入之时,门扉再度轰鸣,重新紧闭,殿中只剩他一人。
弥漫的黑雾比之外面更浓。洛凕站在其中,早就不如当初的法力已不足以让他抵御这瘴气,只叫他难以喘息,就连脚步也被拖得沉重。
但他眼下却无暇顾及这些,只因除却这黑雾,还有其他东西在前方等着他。殿堂之上,数十道金纹大阵层叠环绕,五座擎天玉柱之间,锁链与丝线相互交错,穿过黑雾向中央汇聚。
那雾中是一条身形如楼阁般庞大的黑龙,被万道锁链束缚于半空。
垂落在地的白色鬃毛下,隐约可见尚且完好的白鳞。金角参差黯淡,遍布伤痕。低垂的龙首闻声微抬,金瞳缓缓睁开,转向洛凕。雷鸣般的低吟从其喉中发出,混杂着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
“……照夜。”
洛凕仅仅是沉默地和黑龙对视许久,而后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
——
他们都说它来自涸渊。
说曾几乎颠覆世间的瘟疫始于其中,说那个地方不该诞出生灵。
说它是邪物,说它不应该离开那里,说要把它关起来、把它送回那死寂的地方。于凡间画册中仪容端正的众仙狞目叱骂着,将不屑和憎恨倾吐而出,叫它落得一无是处。
可自它睁眼,那里只有漫山遍野的花,看不见天日的漆黑,和一条被拴在宫阙中的龙。
它没有形体,没有知觉,却离不开这里,碰不到外面的事物。所能见的,只有层叠白纱围成的隔断,遮挡着一切,将它困在孤立于花海上的高亭中,日复一日。唯独那条黑龙会来看它,守在几乎将其身形遮去的纱帘后,看不清面庞。
黑龙从不开口。直到它终于能发出声音,让懵懂如幼童的询问回荡在空荡纱帘下。
“我为什么出不去?”它问。
“我们生于这里,亦被遗弃于此。”黑龙沉沉地说,“而尘世不堪入目,腐朽破败,于你而言不值得去看。”
它不明白:“可我想出去。”
黑龙沉默许久,再次开口时只道:“你只能留下。”
自那之后,黑龙再也没有同它说过话。只是每每站在那里,透过数层模糊白纱看着中央许久,然后转身离去。
无论它再问什么,都不再有回应。
“你是谁?”“这里是哪?”“这些花是什么?”“外面是什么样的?”“这里没有月亮吗?”“人们会来这里吗?”“会有鸟儿在此歇憩吗?”
它好像知道许多,于是总有些新的想法冒出来。可那些它又没真的见过,只叫它更加好奇,更想出去看看。但黑龙好像根本听不见,又像刻意忽视了,仿佛怕它因此更加向往离开,便从不回答。
“我有名字吗?”
黑龙终于迟疑了。它看见藏在垂帘后的手缓缓攥起,听见那人深吸了一口气。
“……照夜。”黑龙说,“你叫照夜。”
“我叫照夜。”它懵懂地重复了一遍。
*
自那之后,又过了很久很久。
它飘荡在白纱间,听着一片死寂,看着空无一物。黑龙不常来,每次来也不过寥寥几句。是它问的多了,才终于换来几个回答。
“我看见山川和远云,那些真的没有边际吗?”
“行至尽头后只有海。”
“人们欢声笑语,放着烟花,是因为什么?”
“……假言欢笑罢了。”
“我喜欢他们,他们也会喜欢我吗?”
“……照夜。”黑龙最后只会说,“你不可离开。”
它不明白。分明它看见的烟火喧嚣是那般热闹,人们对彼此友善亲切。它也看到鸟兽结伴依偎着毛皮,看到草木簇拥着迎向暖阳。为什么它不能出去,不能去看呢?
可黑龙从不回答这些。它只能留在这,能陪着它的,也只有那些花。那些花从未枯萎过,也从未结出新芽,仿佛永生花一般,仿佛它一样,一成不变。
可是它好想,好想亲眼去看看。
再待在这里,它好像要睡着了,快看不清、听不见了,就这样沉沉地闭上眼去。
可它没有手,也没有眼睛,不能去揉。也没有嘴巴,打不了哈欠。
它想,要是它也是人就好了。
*
又过了很久,这里终于有人来了。
它望见远端华光冲天而起,山河震颤,长夜中终于透入一束天阳。同它知道的、向往的阳光一样耀眼夺目,叫它移不开视线。
而后许久,有人缓步穿过那层叠的垂帘,缓缓揭开了亭下最后一道白纱。
那是一双琉璃般通透的眼睛。
帘中之物这才有了实形,如镜面般映出了另一双白瞳,现出了一个年幼的孩童。眼中透着好奇与懵懂,看着那个朝他走来的人。
“你要带我出去吗?”它问。
它广阔的视野收束至一处,却也更加清晰。它能听得清楚了,听见自己轻微的呼吸、跳动的脉搏、喉中随着话语的振动、心口接连不断的砰砰声。它能感觉到纱帘掀开时带过的一阵微风,和发丝拂过脸颊的痒意。它能闻到似有若无的清淡花香,和那个人身上风雪般的味道。
“……走吧。”
那个人向它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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