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炉炕烧得正好，炕桌上是还冒着热气的白瓷酒壶和几盏酒杯。
洛江手里一杯盛满的温酒正要向洛凕递，却是从旁伸出只手给拦了下来。他看过去，只见是那个一直跟在洛凕后面、一声不吭还戴着张怪面具的黑衣人。
“他不能喝。”宋云轻说。
洛江正有些不解，便听洛凕也歉意道：“我的确不能。”
见状，洛江也只能作了罢，转而说：“那我差管家给你泡些茶吧。”
洛凕不好再拒绝，便应下了：“麻烦你了。”
一旁的李言清偷摸端起杯子抿过一口，接着皱了下眉似是疑惑，于是又抿了一口，才嘀咕道：“也没有很烈嘛。”
“刘公子深藏不露啊！”洛江一听有些意外，“这可是我爹年轻时酿的花雕，得有二十多年了！本来是想着等我娶媳妇的时候再开，但今天洛凕回来了，怎么说我也得挖出来庆祝一下！”
洛江说罢将那杯中一饮而尽，杯底哐地撞上桌面。他长出一口气，却又稍显烦闷地抓了抓头发。
“唉……我小时候知道这事时，就想着我这辈子非洛凕不可了。结果我爹告诉我，人家是个男子……”
此话一出，李言清噗地把嘴里的酒朝一旁喷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喷在柳时及时抬起来的斗篷上。
李言清顿时僵住了。
“哎！”洛江急得抬脚就要下炕，“我这就让人拿毛巾过来！”
柳时云淡风轻地放下斗篷顺便再掸了两掸，笑着摆了摆手，悠悠道：“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于是洛江坐了回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接着说道：“不过听说现在，两个男子也不是奇事了……”
“我如今修道。”洛凕及时开口止住洛江的话头。
他记是记得洛江从小对他的态度就有些古怪，但他也没料到会是这个方面，更是想不到过了十年都还在惦记。再者，他自己也尚没想好这方面的事，何况宋云轻还在旁边呢。
洛沧得着机会，对洛江道：“哥，我说真的，你还是死心吧，你看看现在人家什么水平你什么水——”
洛江一个暴栗把洛沧按了下去。
“你后来去当了道士？”他转而朝洛凕问。
见话题终于过去，洛凕心底松了口气，便笑了笑，答道：“运气好，被下游一座山上的道士捞了回去。”
“原来如此。”洛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细细打量了一番，“听说修道之人青春常驻，难怪你看上去跟当年一点没变。”
“……”洛凕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解释。
饶是火炕正旺，却总有些寒意漏入屋中。洛凕不禁拢拢斗篷，便自然而然地往宋云轻身边靠去，正好肩抵着肩。
洛江看着这二人的动作，眉头微皱，但很快又松了回去。他浅叹一声，又是一杯酒下肚，继续道：“我爹当时偷偷雇人去下游找你，结果什么都没捞着，我们还以为你已经……”
“啥？”李言清从方才起就没太听明白。什么下游什么被捞回去的，在说些什么？
洛凕随后轻飘飘地说：“这地方以前有个习俗，有事喜欢扔人下去当河神。”
李言清瞪大了眼睛。
“民风淳朴啊。”柳时也啧啧感叹一声。
愣了半晌，李言清这才张开口：“凕哥你……”
还不等人说完，洛凕便伸出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数了起来：“来历不明，到镇上那年洛家破产，第二年洛夫人走了，第六年洛太爷走了，第七年镇上闹洪灾……”
他说着停下来想了想有没有遗漏，而后蛮无所谓地笑着把手一摊，吐出个更是不太上心的结论：“不扔我扔谁。”
李言清说不出话了。
“嗨呀，哪有什么河神！”洛江一锤桌子，很是气愤，“全是那老登自导自演，骗镇上喂人给它长修为！当年洪灾时还到处游说，是河神贪图凡尘罔顾仙职才致洪浪频起，结果水是它发的，我娘我姥爷全是它害的！人也是它要吃！”
“这破鲤鱼精装老祭司骗了我们这么多年，要不是如枫大侠把它降了，鬼知道我们还要冤枉多少人……”
“如枫？”柳时一听立马放下了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抿着的酒杯，望向洛江，眼睛眨了眨，再朝洛凕看去。
洛凕只若无其事端过面前已被换上的热茶，垂眼往杯中看一眼，却又突然对这浮着几撮茶叶的茶水颇为犹豫，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似是做了好一番决定，他正想把杯子往嘴边送，却先被宋云轻抓住了手腕。
紧接着，宋云轻用空出的手将茶杯接过，再抵开面具一角，干脆把茶水喝了个干净。
洛凕顿了顿，又松了口气。
“你说过怕苦。”宋云轻这时才小声说。
洛凕无奈笑了：“这你都记得？”
“……嗯。”面具底下的声音闷闷的。
一旁洛江把着酒说得上了头，这会更是激动得要从炕上站起来，完全没注意到洛凕这边的小动作。
“柳公子您是不知道！当年那鲤鱼精正唬着镇民把一个黄花大闺女往河里送，紧接着如枫大侠就从人群里飞身而出！一袭红衣好似过江枫，一剑直捅那鲤妖命门，把它镇在了——”
扑通。
洛江倒在了炕桌上，不省人事。
柳时：“……”
“镇在哪了？”他转而朝洛沧问。
“镇在对岸的河神庙里了，剑还插那呢。”洛沧答完了才忽觉不对，眉头一皱看看洛凕和柳时，一下惊觉好像被人套了话，“等会，你们不会是要——”
却见洛凕笑而不语。
“打个商量。”柳时同样笑得心有算盘，“在下去把鲤妖放出来除了，剑能不能归在下？”
洛沧犹豫了：“这……”
柳时紧接着劝道：“这鲤妖就这么放在那，也是个隐患不是？”
“好！好！”洛江突然从桌上爬起来，义愤填膺地一脚踩上炕桌，手里高举着那盏空酒杯，万分激昂，“柳大侠功夫了得胆识过人！我这就去通知镇民，叫他们做好准备别碍了您除妖！”
洛沧还来不及抓住洛江的袖子，人就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
李言清看得往后一仰，神情复杂地朝洛凕问：“他以前就这样？”
“倒也……”洛凕看向别处。
这俩兄弟一点没变。
——
“吉时到！送河神！”
江流翻腾，暴雨倾盆，同他来到这镇上那天一模一样。
“凕川河神贪图凡尘罔顾仙职，疏于镇水致洪涝频发！今老朽梦得仙令，遂借身代行天罚，敕令其回宫自省，禁闭百年不得出世！”
上一次这条木栈上挤满人，是因为从江里救上了人。即便素未谋面，却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欢喜庆祝。
这一次，是因为要将人投入江中，换来年无病无灾。即便朝夕相处，却有人低声非议，有人叫骂埋怨。
“难怪他的样子一点也没变老，和刚来时一模一样……”
“我们也没有亏待他，怎么连洛家都害啊……”
“唉……好心怎么救了个……”
“我早就觉得他那眼睛不正常，谁没事往脸上画那东西……”
洛凕被链条绑在身上，站在栈桥尽头，看着栈前不断交头接耳的镇民，神情是始终平静的。哪怕暴雨将他淋得湿透，同链条一起要将他扯入江中，他也一动不动。
他好像，早就遇到过无数次这样的事了。
多到他数不清，多到他已经麻木，多到他除了叹息再也生不出别的感想。好像有个声音在心底嘲笑，说看吧，哪怕一开始再安定美好，可你无论到哪都是一样的。
都是你害的。
“都要被扔进江里了，怎么还是那副表情？”
“平时笑得讨喜，怕不是装来勾人的……”
“他不过回河里去，我们可被害惨了……”
多到他懒得再去解释了。
想到这里，洛凕自嘲地笑了一声。不等那守在边上牵着锁链的两人把他扳过去，他便自己转身面向江中。
“给我放开！”
“哥！哥！你打不过他们！”
洛凕往前迈去的步子一顿，微微回过头去。
只见洛江同样满身湿透，想要穿过人群朝他过来，却被好几个人架住肩膀，再前进不了半步。
“你们——你们这些蠢人！”洛江奈何不了，只能怒喊道，“什么河神，什么天令？！往水里扔人能救的了什么？！一条人命换无病无灾？！我呸！我看你们才被那老东西下了妖法！”
“……洛凕在镇上快十年了！他的性子谁都清楚！怎么可能害人！”洛沧见状也扯着嗓子喊起来，尚还年幼的声音被扯得嘶哑，“凭什么连他也不信，非要信一个莫名其妙的老神棍！那我们呢？！洛家呢？！五十几年交情，不如外人一句鬼话？！”
那站在江边的老者漠然看着这些，端着袖子，脸上毫不在乎。
“二位莫要再执迷不悟。”苍老的声音中满是悲哀惋惜，又似自责，“唉……是老朽来迟一步。若还如此，就只能请二位连同河神一起归于凕川……”
“放屁！”洛江双眼瞪得要裂开，似恨不得将这人千刀万剐，“你个杀千刀的假神棍，总有一天要遭天谴，不得好死！”
不等那老者再开口，镇民先议论了起来。
“洛江平时挺老实的，怎么成这样了？”
“洛沧也是，多机灵一孩子啊。”
“听说他对洛凕有意思，怕不是一开始就被蛊住了……”
“你们——”洛江难以置信地看向周围。
那些人眼中满是不解，有可惜，有怜悯，有同情，独独没有信任，皆在对他的视线避而不及。
那老者摇了摇头，叹息道：“洛江，洛沧，你二人若现在认错……”
洛江便又瞪回去：“你这——”
“是我用妖法蛊惑洛家。”
洛凕望着深沉的江水，淡淡道。声音不大，正能让周围人听见。
议论声顿时停了。
“是我装作溺水，好借此藏在镇上，逃避仙职，偷人气运，吸人精血，涨自己的道行。”
洛凕平静地说着，双眼始终望着江流对岸。
“是我害洛家家道中落，是我引来了洪水，是我打算害死所有人，一走了之。”
洛江倒吸了一口气：“洛凕，你……”
声音很快被盖了下去。
“他承认了。”
“知道怕死了？”
“刚才还油盐不进……”
洛凕缓缓转过身，朝洛江露出了一个他尤为熟悉的笑容，他每天都能见到的、温和且亲切的笑容。
“这样害人的妖物。”洛凕往后退了一步，“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单薄的身影旋即向江中坠去。
“洛凕！！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洛凕！！！”
江水何其汹涌，洛凕很快便听不见近乎撕心裂肺的呼喊，耳边只剩下雷鸣般的浪声。沉重的链条将他拖进江底，坠入一片要将人撕碎的漆黑。
比起再要留下，再害得有人因他而徒遭祸难……
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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