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辰泽,红枫的火便渐渐褪去了。
凕川的水是平缓的,又正逢冬雪,于是碧水中只映着漫山遍野的银毯。
船队顺着徐徐水波自上而下,高挂的红帆迎风撑起,其上金纹火莲熠熠生辉,好像真就是那江中赤火,丹砂似的点在画卷上。而远处已依稀可见渡口,几条船舶从中缓缓来去,独属于人烟的喧嚣渐近了,纷纷扬扬地从江面飘来。
“哎,凕哥,我们不直接去烬缘山吗?”
“还有些事。”
船队隔了老远就靠了岸,李言清本还扒在船头上看着一路风景,便疑惑地回头去问,却是得到洛凕一句神秘兮兮的回答。
洛凕全然不管人满脸的困惑,就从袖中抽出一条黑纱将眼睛遮上,先一步往船边去,把李言清留在船头吹风。
“到了就知道了。”
*
那条船下了岳家的红莲帆,换上了一条朴素白帆。
于是靠岸之时,本就不太热闹的渡口也不过是有人好奇张望,见下来四个外地打扮的人,便也不再多看,只低下头继续忙着手头活计。
街道上才积的雪被来往行人的脚步化在拼凑石板间,留下屋檐上一层单薄的白。路旁正有一家门前摆了一排或是瘦高或是矮胖的花盆,上面也堆起座座小丘,生出的大都是盛满了雪花的绿叶,正红的山茶花点在其中分外惹眼。
乍看之下,这里只是一处随处可见的临江小镇,无甚特殊。
李言清四处张望几圈也看不出什么来,便又回头朝洛凕问:“咱们这么藏着掖着做什么?”
“不做什么。”洛凕径直往街上去,“顺路见个熟人而已。”
“熟人?”
洛凕顿了顿:“算是……回趟老家吧。”
不出条街,他们来到了一扇朱漆的府门前。
两座不到一人高的石狮才扫去了头顶的新雪,其后是两棵修剪齐整的迎客松。大门端庄矗立在街道一侧占了十来步宽,没什么复杂雕镂,与周围商铺屋宅相比倒也不显突兀。
洛凕来到门前,轻叩三下门环,而后退至一旁。
不一会便有人来应门。开门的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将将长开的个子,同洛凕差不多。
见门前四人,有两人打扮得像江湖人,其中一人戴着张一言难尽的呲牙面具,还有另两个像是哪家的公子,穿得金贵,他便一时有些犹豫:“几位是从外地来的?若是要住店,从这里往东五十来步,就是镇上的客栈……”
“洛先生在吗?”洛凕只问。
青年闻言一愣,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发团,问道:“在是在的,但几位是有什么事?”
而洛凕随后便取下蒙眼的黑纱,露出一个尤其友善的微笑,就是语气都温和起来,仿佛十分熟络:“可否劳烦转告一声,就说是老朋友想叙叙旧?”
那青年俨然已经呆在那里,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又满是难以置信的连抹好几把脸,紧接着门也不关,转身一溜烟就往府里跑去。
洛凕也不生分,推开那半掩着的门便往里去,回头一句好似主人家的邀请:“进来吧。”
*
“哥!哥!出事了!出事了!”
洛江本来拎着根毛笔,写字帖写得正好,那书房门被砰地推开,吓得他一笔歪了出去。他强忍着痛心和愤怒,拳头攥出青筋,朝那突然跑进书房的青年问:“什、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
那青年气喘吁吁满脸惊骇,简直像是见了鬼:“是洛凕!洛凕回来了!”
“洛沧,你是不是皮痒了。”洛江拳头攥得更紧了,笔杆都被他捏出微妙的弧度,“敢拿这个跟我寻开心,翅膀子硬了啊。”
“不、不是!是真的!”洛沧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他就在门口!”
洛江忍无可忍,一把揪过了洛沧的领子:“嘴硬是吧!我今天非得教教你什么是公序良俗!”
“洛江。”
此时门边传来第三个声音。洛江停下手上动作往外一看,紧接着便露出了和洛沧一模一样的表情。
他也顾不上满手都是刚刚攥毛笔沾上的墨,脸是抹了一把又一把,花得像刚在未干的字帖上滚过一圈。他看了看洛沧,又看了看门边的洛凕,瞪着眼睛,半天才蹦出一句:“我操?”
“哥,公序良俗。”洛沧提醒道。
梆。
一个暴栗正敲在洛沧头上。
“我大哥要是这么揍我,我肯定会哭。”扒在门边往里看的李言清说。
——
“哥!快!快叫爹爹来!”
暴雨倾盆,连三人环抱的树都仿佛要被卷进汹涌的河川。
“怎么了?!”另一人问。
“水里有人!我看见水里有人!”
“我马上去!”
深沉的水底,几乎要将人冲散的波涛。天旋地转间,水呛满了肺,叫人难以呼吸。
他只听见好像有人惊呼,好像有人靠近了,将他奋力扯上摇晃的船。
*
“洛凕?”
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进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是汤药和几个蜜饯。见他醒着,少年便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柜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洛凕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
“还是不记得吗?”少年担忧道,“你从凕川被冲下来,被爹爹捞上了岸,那之前的呢?你原本住在哪,叫什么名字……”
“……”洛凕半阖着眼,沉默许久,缓缓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有暗无天日的水底,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好像把他变成了水里的一盘散沙,无知无觉,不知过了多少载。
他为何会在那里,他又究竟是谁,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洛江。”洛凕看向那个满心关切的少年,问道,“我能留在这吗?”
可他却总觉得,他无处可去了。
“当然可以了!”少年立马拍拍自己的胸脯,“以后你就住在洛家,就叫洛凕了!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直到你想起来……就算想起来了,你也可以留在这!”
洛凕觉得,这时应该是要朝人笑一笑的,好像有人这么教过他,说不该像某人一样总板着脸。
于是他便扯出一个笑,说:“谢谢你。”
洛江好像愣住了,看了许久,才慌张记起要端过一旁的药。他仔细吹了吹,再拿起颗蜜饯,一同递给洛凕:“先、先起来把药喝了吧!我看你昨天喝药眉毛都喝皱了,就拿了几颗蜜饯!你喝完吃两颗,就不苦了……”
洛凕都接过去,好像一时忘了似的,脸上一直是那副笑容。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期待着如此,叫他忍不住要笑出来,为了那个他心底成了真的梦。
那个什么也不记得的、从头来过的梦。
*
过了很久。
久到镇上的人已经同他熟络,见到他便是一声亲切的问候,几句寒暄也是当做自家人的关切。
久到当初救他的那个人已经年迈,眼角生了细细的褶子。久到那个给他送药的少年已经长得同他一样高,那个在江中发现他的孩子也充满朝气,欢快地绕在他身边。
只有他始终一成不变,仍是刚到镇上的模样,仍什么都记不起来,仍与镇上的人不同。
他总觉得,类似的事,他早就遇到过无数次了。
“从今往后,你的仙名就是舜泽。”
“宫商?哈哈,这名字真有意思。”
“多谢,多谢寂曲老仙救命之恩……”
“现在起,你叫夜昙。”
“殜阳,殜阳。哇,一听就能把那些道士吓得不敢来!”
“你这一辈,是庚字,便取一个‘俞’如何?”
“今天起,你就在白莲桥学医啦。我想啊,取个夏字,正好冲一冲你的体寒之气……”
可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
只是他的名字并不是洛凕,也不是他所想起的任何一个。
它就清清楚楚地写在那枚黑色的玉佩上,在卷云环绕的一角,用描红的纤细字体刻着。那个名字伴了他千万个日夜,直到那两个字也磨损不堪,再也辨认不出来。
可他又找不到那枚玉佩,身边也什么都没留下,空空荡荡的。
*
“你喜欢这轮月亮吗?”
温热的玉佩曾被递到他手中,一个温柔的声音曾这样问他。
“那就叫你——”
*
“洛凕?”
一阵匆匆的敲门声。洛江稍微推开些门,见洛凕正坐在院中发呆,便快步走了进来:“原来你醒了啊。我听里头没动静,还以为你在偷闲,昨天不是说好了,今日陪我爹去上游赶集……”
“你以为都像你啊。”另一个脑袋从洛江身后探出来,瞥了他一眼,“有空就借口练字躲重活,其实书都看不进去……”
“……洛沧!”洛江握紧了拳头,照着那脑袋上就是一下,“你皮痒了!”
洛沧捂着脑袋连退几步,眼泪都被捶出来了:“我要去告诉爹爹!你又打我!”
“你敢!”洛江恶狠狠道。
洛凕看着这两兄弟打闹,许久没有出声。
这样就好。他想。
不要去想,不要记起,不要醒来。
他们叫他洛凕,他便就是洛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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