凕川之上风平浪静,冬日的阳光格外温和。镇上暂时还未恢复日常中的喧闹,可就好像急不可耐似的,来时的那艘船已经放下了白帆。
“洛凕,你——你真的打算走了?不再多住几天……”
渡口上,洛江满是不舍地跟着洛凕来到船前,把人叫住之后,又挠了挠后脑勺:“我是说,等我们通知完镇民,大家一起开个庆功宴怎么样?对了,把柳大侠也请回来吧,解决了那鲤鱼精,你们现在可是大功臣……”
洛凕闻言停顿片刻,才回过身去,摇了摇头:“我还有急事,就不必了。”
“那、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洛江急切地问,“盘缠还够不够?要不要置办点什么?若是急事的话,我去让船坞把最快的船借给你们……”
洛凕叹出口气:“……洛江。”
见洛凕叹气,洛江立马收了声,眼神飘忽地想着刚刚是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抬头却又看见洛凕脸上温和的笑。
“谢谢你。”洛凕说。
洛江顿时僵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紧接着涨红了脸。
他慌慌张张背过身去挺起腰杆,大声清清嗓子,说出来的话却还是支支吾吾的:“这、这没什么!这个……咱们毕竟一家人,有事帮个忙也合情合理,而且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当然是……”
“哥,人走了。”洛沧伸手在洛江眼前晃了晃。
洛江猛地回身,却正好看见洛凕搭着宋云轻的手上了船,往船舱中去。
李言清随后跳上船,站稳后朝洛沧挥挥手,欢快道:“沧哥再见!我回头差人给你捎点永萍的新话本!”
“唉好嘞!”洛沧一听乐得开花,“下回再来玩啊!”
“永萍?!”洛江睁大了眼睛。
洛沧翻个白眼背过手,嘀咕起来:“说你想屁吃你还不信……”
船只在二人目送下远去,很快便只剩一点船影。这江上便好似无事发生过一般,除却冬雪已化,江山复了满眼的墨绿,一切如常。
洛江扑通跪倒在地,眼中闪起泪光。
“是我比不过,我比不过啊……”他悲痛道。
洛沧眉头一皱:“你说什么呢?”
“那位姓宋的公子,虽然品味清奇了些,但能替他拒酒,能跟他靠在一起,他有危险了能挡着,他冷了还能给他捂手,叫我根本没有机会……”洛江哽咽出来,“我认得的,他穿的料子都比这块最好的裁缝铺手艺精湛,肯定、肯定也是主城来的大户人家,难怪洛凕看他是那种眼神……”
洛沧更听不明白了,诧异道:“哥你是不是偷看我话本了?”
洛江一下爬起,抓过洛沧的肩膀,悲痛交加:“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就是那种!那种情意绵绵如胶似漆、举手投足都是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之间甚至都没说过几句话,就能让我觉得无地自容!我这个发小、我这个发小当得真是——”
“得了吧你,什么发小,人来的时候你才到人家手肘高,说不定还大你好几辈子呢。”洛沧听不下去了,“我看你就是自己不行在无中生有。”
“唉!”洛江袖子一挥,恨铁不成钢似的大叹一声,背过手去一边摇头一边朝街上走,“唉!”
*
洛凕回到船上时,柳时正在船舷上吹着风。
即便是才在江上翻腾过一遭,柳时身上也只有衣摆和发尾微微浸湿了些,正低头端详着手中那柄火红的长剑,额发遮掩下的神色说不出的寂寥。
只是几人走近时,他脸上那阴郁又一扫而空,转而换回平日那副吊儿郎当的笑,剑也收回鞘中。
“这么快就回来了?在下还以为您要多待上几日。”
“那鲤妖呢?”洛凕也不理会柳时的调侃,直接问道。
“这种东西与其宰了,不如送它去万妖殿见见世面。”柳时笑着一指船后,“那边可专门管这个。”
顺着望去,只见船尾的方向,两条长舟上牵着红绫,而红绫末端拖向水中,五花大绑着条一人多高、已经翻白肚的三花锦鲤。几个红衣的姑娘挤在舟尾,有说有笑的,时不时拿扇子戳两下那锦鲤颇有弹性的肚皮。
李言清挠挠头发:“就这?”
看那阵仗还以为是什么狰狞的大妖怪,李言清还稍微期待了一下。结果到头来只是条没比他家池子里养的大多少的鱼,这叫他有些失望了。
“本来也没多少道行,全是吃人堆出来的。”柳时笑了一声,“也不知如枫当年在想什么,要把剑留在这。”
说罢,柳时仿佛话中有话,朝洛凕看过去。
“我也是后来听说,哪知道怎么回事。”洛凕并不接话,别开视线,“你爱要不要。”
柳时耸肩:“好吧。”
此时李言清绕到了柳时旁边,仔细琢磨起他手里的剑:“喔?这就是离枝枫啊?”
“只是一半。”柳时说。
“一半?”李言清闻言抬头。
“岳丛荫当年托人铸了两柄剑,皆叫离枝枫。”洛凕解释道,“一柄归她,一柄归如枫。”
相传第一剑客岳丛荫甚是喜爱这个徒弟,于是托人铸了两柄上好的剑,取名离枝枫。
这两柄剑形态一致,刃长剑宽分毫不差,就连剑穗都是成对的两条红玉穗。而更甚的是,这二人非但用着一对的剑,连着装都是如出一辙的红衣,比起师徒,倒更像是一对江湖侠侣。
久而久之,他们的关系是传遍了大街小巷。甚至有见过本尊的人都在说,他们间亲密得容不下第三者,简直羡煞旁人。
“所以。”李言清眼睛一转,“话本里说他们是一对,是真的?”
“不。”洛凕打消了李言清的八卦念头,“她闲的。”
哪有什么恩恩爱爱师徒虐恋,他关夏可清楚得很,岳丛荫只是在满足她好不容易捡到徒弟、终于可以使劲打扮的古怪爱好。
毕竟在这之前,岳丛荫霍霍的可就是他。
关夏至今忘不了,他有一日回到医庐,打开衣橱差点被胡乱堆的各色衣裳埋在下头的经历。
“岳女侠好雅兴呀。”柳时笑道。
洛凕瞥了这人一眼,幽幽道:“他们要真是那关系,你还想拿到剑?”
柳时提剑的手微微一动,那柄长剑便消失在他手中。随后他笑道:“看来在下不给您找到尘劫是不行了。”
“知道就好。”洛凕转身往船尾走去。
*
「就快了。」
宋云轻少见的没有紧跟在洛凕身边,而是独自站在船尾。凛凛江风下,他扶在船舷,垂眸看着船下江水涌动,视线定在那倒映出的另道黑影上,耳边回荡着从始至终伴在他身侧声音。
「你便这样决定放弃,要陪他去看往昔所见?」
“……”
声音再而缓缓叹了一声,颇为惋惜。
「可惜……你也好,他也好,终是逃不掉的。」
“澜儿?”
洛凕寻来时,那水中黑影悄然淡了。却直至洛凕走近,宋云轻依旧看着水中。
不远处那鲤妖已被两条长舟拖着往来时的方向去,水浪渐远,一阵谈笑也随之离去了。江风徐徐,吹得垂帆烈烈,船便也顺势启了程,继续划开江浪向下游驶去。
“还在担心?”洛凕停在船边,将手覆在宋云轻的手背上。
宋云轻只摇了摇头,道:“……我信你。”
“傻孩子。”洛凕倒突然笑出声来,“说着信我,却不敢看我?”
像被揭穿似的,宋云轻顿了顿,随后回过身。只见那眼中是金的,瞳中却不似以往那条竖线,而是稍稍圆了。
见这副与平常大相径庭的模样,洛凕笑得愈发开心:“就这么怕我走,你不如真把我绑回去算了。”
“我不会。”要辩解什么一样,宋云轻立刻就答道。
“好了,哄你的。”洛凕终于是笑够了。
他牵过宋云轻的手,安抚地摩挲着,指尖同视线一并顺着那金色的纹路划过,轻且缓慢,似是珍重。
“我刚刚啊,想起了很多很多。”洛凕浅笑着,声音轻柔下去,如同此刻站在面前的,还是当年那个孩子,“我想起来我走过许多的路,终是倦了,便想忘了所有的事,把一切都抛在脑后,自己去做寻常人的美梦。”
“但有一件事,我却记得最为清楚。”
他再捧过宋云轻的脸颊,看着那双满是犹豫的金色眼睛,笑意间无奈且眷念。
“我唯独没有忘了你。”
——
“洛凕!听说今天上面的镇子有集市,你要不要一起——”
洛江每次去到镇边那座小院时,那个穿着朴素白衣的人始终都坐在院中石凳上,微微仰着头,望着千篇一律的天空。那双白色的眼睛注视着某一处,却并没有看着什么。那里只有山川远云,和偶然掠过的飞鸟。
“洛凕?”
他再叫了一次,那人才终于回过神,看了过来。
洛江便去到洛凕身边,坐在另一方石凳上,也朝那个方向望去,问道:“你又在看天了,那里有什么吗?”
洛凕沉默了一会,却说:“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洛江疑惑地挠挠头。
“洛江。”洛凕又看向天上,突然问道,“你觉得,这世上有龙吗?”
被这么一问,洛江也犯了难,挠着后脑勺想了许久,才说:“也许有吧,说不定只是我们没见过?”
洛凕又说:“我好像见过。”
洛江扭头看去,只见洛凕脸上是微微笑着的,仿佛正看着什么,叫他不经意间如此欣喜。可那笑容中又染着一层落寞,没来由的,却叫洛江看得心中一堵,难说出话来。
“像白玉一样,带着金边的鳞片。”洛凕自言自语了下去,眼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我如果真的见过,那它一定非常漂亮。”
“漂亮到我舍不得忘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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