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滔滔。
究竟随着湍流被卷了多远,他早已分不清。
好像在那镇上所见的人烟、所闻的喧嚣,不过是他弥留时的黄粱一梦。他始终都沉在江中,从未见过天日,终要随着江河落入海渊,埋入沉沙。
可造化弄人。
*
“名字。”
“……洛凕。”
洛凕身上尚还是湿透的,水淌满了他正盘坐的山岩,也蒙得他眼睛看不清东西,只依稀辨出面前有人正在来回踱步。
原本紧勒在身上的链条散落,衣服被乱石刮蹭得破烂,皮肤惨白落满淤青伤痕。胸口痛得脑中发晕,刚呛满水的喉咙也刀割般疼,仅仅答出个名字亦沙哑得不成调。
可他却又不觉如何,好像他已经习惯了。
“何处来的?”那人又问。
洛凕顿了顿,答:“不记得。”
那是个穿着破烂的道士,却又奇怪得很。
一身衣服虽显老旧,打了许多补丁,却绣着精细的金丝松柏,染着青绿的孔雀蓝。手里一柄拂尘,玄黑鹤羽,翡翠云石柄,末端垂着条穗子,崖松环佩下是泛着彩光的雀翎坠,一眼便金贵。
其面庞亦是纤细乃至清秀的。瞳中仿佛墨绿玉石,手指干净不见起茧,比起道士,倒更像哪家落魄少爷。
半晌,只听这人烦闷地吐了口气,道:“以后你就随我修道。”
也没问过他同不同意,也不管他从哪来的,就这么草率定了,语气不容推辞。
洛凕却也没反驳,只想反正他也回不去了。
——
烬缘山。
自河川上乍看之下,这不过周遭连绵丘岭中,极不显眼的一座青山。既没什么仙雾飘飘的气质,也不见那高耸入云的山巅,唯独满山杂树,彻底融入枯燥山水之中。
离了凕川,乘船而下,几人很快便靠了岸,跟着洛凕找到了这一座荒山。
铺满落叶的山道,网般交织重叠的竹枝,熹微阳光洒落一片斑驳碎影,阵阵清风穿过,带起林中悉索作响。半途无端落下太阳雪,银花被暗沉竹叶遮去大半,远来不及堆出积雪,便落在地上化了去。
“怪事,这时候下太阳雪?”李言清随手搓化落在身边竹叶上的雪花,诧异道。
柳时走过一旁,只感叹:“咱们运气不错啊,在南疆,这可是吉兆。”
“吉兆?能有多好?”李言清挠挠脑袋。
“大好事。”柳时模棱两可地说。
“到了。”走在最前的洛凕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却见前方除去竹林空无一物,山道绵延转进林中深处,似还远没有到尽头。
李言清看了一圈,又看回洛凕,颇为疑惑:“哪呢?”
柳时却看出什么门道似的,挑起眉摸摸下巴:“原来如此……”
洛凕笑而不答,只伸出手去,指尖在前方虚点一下。
紧接着,那望不到尽头的竹林仿佛化作水中倒影,阵阵波纹如雨点摇荡。竹枝在其中模糊了形状,阳光自水面泛开,粼光闪烁之间,周围已变为一处铺满白石的林下空地。
而四周陡然一片寂静。
*
洛凕回过头去,身边却已不见其他人了。
他环顾一番。刚才还在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李言清和柳时已然不见了人,宋云轻也不知去了何处。诺大的地方只剩他一人形单影只,被几乎遮天的竹林环绕。
却似并未有多意外,洛凕只闲适地踱着步子走了几圈,随意地四处打量。一会过去见依旧没有动静,他便又背过身去,叫了一声:“墨先生。”
“记得要回来看我了?”
凭空传来一个秋水般柔和的声音。
而洛凕再循声看去,只见一个高瘦白衣人立在空地中央。殷红衣摆铺开在地,白发如绸缎散落。细长的红色竹叶零零散散落了满地,坠在发间。那双竹青的眸子满是温润笑意,亦有些许慈祥。
是那叫墨行枝的竹妖。
“我要看您,就去溯云巅了。”洛凕浅笑一声,“这里只是幻境。”
墨行枝也应声笑了:“你刚来时倒被我吓了一跳。”
“何止吓了一跳,我那时不敢随便下山,都多亏了您。”洛凕望向墨行枝,虽语气埋怨,眼中亦怀是怀念,“您又要说教我什么了?”
墨行枝并不反驳,只笑着朝他问道:“你已经想起来了,为何不告诉他?”
此话一出,洛凕微微一怔。
再垂眸看向地面时,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淡淡道:“这样他便能安下心。”
墨行枝又道:“尽管他很快就会看出来。”
洛凕张了张口,紧接再度沉默下去,话竟一时堵在心头难吐出口。
“……他问心有愧。”
久到竹叶飘飘摇摇落了一层,远云走过一遭,晴空依旧,洛凕才缓缓开口,轻声答道:“觉得我是因他才落得这般狼狈,而大体也的确如此。”
为了将那个孩子留在身边,他什么都做尽了,连自己也不放在眼里。却徒让那人落得满心亏欠,为他的自私不顾而饱含郁结,而他还甘之如饴。他要如何,才能不去顾其如今究竟作何想法。
墨行枝依旧笑着,问:“你后悔了?”
“我后悔。”洛凕低着头,“您将他托付予我,我却待他毫无真心。”
“但他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事事关照的孩子。”墨行枝平静地看着洛凕,“既然如此,你为何仍旧牵挂?”
洛凕神色暗了暗。
他也许真的可以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同那时一样视而不见,将那孩子当做他长年孤独的牺牲品,当做仅存的依靠。反正,宋云轻也的确未曾吐露过怨言,那维持现状也并无不好。
可满心自私的分明是他,那个孩子又该担下什么错?
洛凕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终是有些不稳。
“……问心有愧的是我。”
他还是后悔了,后悔将那条白龙束在身边。
墨行枝笑而不语,只动身走近了,伸出手熟稔地摸了摸洛凕的头顶,仿佛向来如此。
“你甘心吗?”他温声问。
洛凕一时怔愣,半张着嘴,却没能给出答复。
他甘心吗?可即便心中不平,他还有那个立场不甘心吗?他早就不再有资格陪在那条白龙身边了,他更应当去赎罪才是,为了他的自私和谎言,为了这孩子一直以来的执着。
许久,他只能苦笑道:“让我再想想。”
墨行枝了然笑了:“别让他等太久。”
竹叶无风纷扬,簌簌而起,盖过洛凕眼前景象。墨行枝的手转而按上他眉心,轻轻往前一推,他便如同坠入云层,片刻飘渺后是如梦初醒的清晰明澈。
而他被稳稳接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
洛凕跟着道士去到山上,见是早有人候在那院中的。
一身白,连头发也是白的,高得快超他两个头。这竹林里只有青翠,那人身旁却落着殷红的竹叶。见道士领着人从山阶下走来,那人看上去也并不意外,只笑着问:“今日出去许久,是遇到什么?”
“死都死了能不能别总跳出来吓人?”道士看都没多看一眼,随手一甩拂尘,径直经过那人身旁,“自己看去。”
那人这才将视线落至洛凕身上,竹青竖瞳中笑意不减。
而直至走近,洛凕才看清,那白发下的耳朵是稍尖的,皮肤也苍白得没什么血色。那些赤红的竹叶,也是真的生长在头发上,俨然非人。
洛凕却总觉得,他好像见过这人。
在很久以前,似乎是一片更为茂密、高大的竹林里。那里满眼都是同样灼眼的竹叶,还有同这人一样的苍白竹枝。
“过了这么久,一定很累。”见他恍神,那人笑了笑,不明不白地说,“此处安定,好生歇息。”
红叶落下,那人旋即不见了。
——
虽还是那处林中砂石地,几人却转眼已站在一起。
洛凕从宋云轻胸前直起身,环顾一周。便见李言清愣在原地,俨然没反应过来,目光还有些呆滞。而柳时虽相比之下更为镇定,也挑了挑眉,很快地眨了几下眼睛。
“刚才那是什么?!”
过了半晌,李言清恍然惊呼,瞪大眼睛四处张望。完了还用脚踩踩地面,将砂石踏得唰唰响,像在确认自己的腿还在不在。
就连宋云轻看上去也稍有惊讶,左右环顾了几圈。
“这里是赤竹崖的幻境。”洛凕背过手,抬眼朝林中望去,“方才那是一道门。平常而言,只有我和柏楦能过去。”
而于他而言不过数月未归,见到此番景象,倒反而亲切。
李言清平日连幻境都不曾见过,这会挠挠头,更是十分新奇:“这么玄乎?”
洛凕看人好奇正要解释,又一时起了些心思,眼睛一转,端出副阴恻恻的语气:“若非有所准备,外人只要踏入一步就会迷失在竹林里,终年不见天日,直到魂魄归天……”
果不其然,李言清听到一半便立刻皱着脸往后缩缩脖子,倒吸一口气。
“哦哟,那还好有洛道长在啊。”柳时笑着附和。
洛凕再又叹了一声,暗自嘀咕:“但我进去,就会被人拉着念上好久……”
照以往来说,被某个老人家强迫一顿说教絮叨只会叫他耳根起茧。而这一次,他却反有些庆幸。那位常坐在竹林深处的白发人,除了此地,恐怕很难再在别处见到了。
哪怕当时他未曾记起什么,那莫名的熟悉感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慰藉。
“刚刚那个人就是赤竹崖?!”李言清这时才反应过来,又是一声惊呼,“和门哥长得好像啊!”
柳时倒兀自点了点头:“早有听闻,除了黑昼鬼,溯云巅同赤竹崖也关联颇深……”
洛凕笑而不答,转身往竹林中延伸出的小路走去。
“就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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