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间，几人来到了两间竹屋后方。
那里是一条未被白色砂石覆盖的泥土小径，参差不平，似常年踩出来的，连向一处稍小空地。竹枝拢绕下，尽头中央只一桩枝干盘曲的苍松，树下一块无字青石碑。
洛凕径直来到碑前，抬手一挥，树下堆积的松针和竹叶便被阵微风吹向一旁，露出土面。
李言清跟在后头步子都小心起来，好像生怕惊扰什么，蹑着脚到洛凕身旁，小声迟疑：“咱们总不会要先挖出来……”
“哎，这个在下会。”柳时一听，笑着提议。
洛凕无奈叹了口气，在碑前蹲下身去，说：“那倒不用。”
他用手轻轻推开土壤，留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凹陷，紧接手掌一翻，手中竟变戏法似的捏出一条花枝。
这是一段正好长成发簪形状的纤细梅花枝，乌黑枝条上零散生着饱满的花苞。可极为不寻常的，一般梅花或白或红，最多黄或翠绿，这花却是碧青的颜色，还蕴着淡淡微光。
“这是什么？”李言清新奇地问。
“碧梅谷的花枝。”洛凕答道。
“碧梅谷？！”李言清惊讶得要跳起来。
柳时也挑起眉毛，饶有兴趣地摸摸下巴：“大妖碧梅谷不是据说两千年前就不在了？您从哪弄到的？”
洛凕端详一眼手中花枝，笑了笑，答道：“赤竹崖把它留给我做了个纪念，但我一想，好像还能这么用。”
这正是他离开溯云颠的那天，墨行枝给他的花枝。
洛凕将那枝条插进浅坑中，仔细用土掩上根部，而后大功告成拍去手上泥土，起身退开几步，望向身旁的宋云轻。宋云轻和人对视片刻，接着便心领神会一般，上前在碑前半跪下来，将掌心贴上花枝前的土地。
“这是要做什么？”李言清摸不着头脑。
“种花。”洛凕答。
话音刚落，宋云轻眉间纹路亮起，瞳中转为金色，灵气自他手中流向地面，顺着那细长枝条涌上花苞。碧色花瓣随之舒展开来，露出其中包裹着的一点靛青花蕊。细枝向上交错生长，满树梅花转眼盛开，荧光通透，将周围竹林照亮出一片如同梦境的莹蓝。
“哇……”李言清抬头望着那二人多高满枝绽放的梅树，不禁惊叹出声。
而此时花又纷纷扬扬从枝头落下，花瓣洒向土壤，落地的一瞬，好似雨点一般化进土里。
“魂魄尚全，以灵物重塑肉身，便如同还魂之效。”洛凕接过一叶花瓣，看着它在手中化作星点光芒，“上仙常用的法子，没想到在凡人身上也行得通。”
待最后一片花瓣落下之时，这光秃的枝杈化作一缕青烟，随风散去。
而原本是枝干的地方，站着一个少年。
青灰长发几乎垂到地面，瘦小身板还不到洛凕胸口高，身上却穿着过于宽大的玄色道袍。翡翠色的衣摆铺了一地，金丝绣上的云鹤松柏栩栩如生。紧闭的纤细眉眼缓缓睁开，一片青绿中是如梦初醒般的茫然。
他眨了眨眼，往前看去，视线在几人间扫过一圈，最后定在洛凕身上。
“我还是对你小时候印象比较深。”洛凕语气稍有些歉意，又好像不是那么真心，反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所以只能委屈你一下了。日后多补些灵气，长得也是快的。”
少年一声不吭地盯着洛凕看了半晌，又看了看自己被袍袖盖住的手，又抬起头看了看洛凕，接着低头把手从袖子里抖出来，再翻来覆去看了看。
他淡淡的眉毛渐渐拧在一起，同时张嘴深吸了一口气，憋了片刻，用稚嫩的嗓音口齿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操。”
*
“你把那东西用在我身上了？！我操！给谁用不好？！你和墨行枝这两个脑子活烂了的到底怎么想的？！”
痛骂声响彻林间，惊得李言清缩在一旁捂住耳朵。
而他边上的柳时显然津津有味，摸着下巴不住感叹：“嚯，不愧是传说中的人物啊。”
骂人的正是方才的少年。
而洛凕神色镇静地站在碑前，来不及辩解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少年此时正被宋云轻勾着后领提溜起来，怕是要再冲上去踹人两脚，咬牙切齿很是愤恨。
若非亲眼所见，李言清实在很难相信，这个脾气暴躁骂人尖酸刻薄的小孩，会是那个名声传遍中原的妖道柏楦。
“那个……”李言清试图开口打个圆场。
柏楦立刻凶狠地瞪了过来。
李言清闭上了嘴。
*
“你拖家带口跑回来做什么？该不会真就只是来挖我坟。”
竹屋前的石地上，柏楦满脸不耐烦地背着手，拖着长长的衣袍左右踱步。
洛凕视线跟着眼前的小孩移来移去，闻言挠了挠脸颊，有些心虚：“……的确如此。”
“咱们不是来问壬月仪的吗？”李言清疑惑道。
他清楚地记得，最开始洛凕的确是这么说的。
而某个名字一出，柏楦竟立刻停下步子，皱眉看去，语气都着重几分：“壬月仪？”
那眼神把李言清瞪得心里发怵，遂往洛凕身后站了站，小声继续道：“这个……凕哥之前说什么，这人干的事不像个好人，还跟魔教有关系……”
许是柏楦的视线太过骇人，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闭了嘴。
却也已让柏楦听了清楚。他看了一眼洛凕，又啧了一声，烦躁地重新踱起步子，语气更加愤恨：“什么不像好人，这人就是个傻子！谁都想救谁也没救成，差点把命搭进去还被唬去当枪使！要不是墨行枝，那遗臭万年的就是他！”
这一连串把李言清听得晃神：“可他不是把你家——”
“想听实话？”柏楦反问道。
此时洛凕咳嗽两声，打断了这要接着往下骂的劲头。
“这些之后再说。”见柏楦极为不爽地斜眼看过来，洛凕才继续道，“柏楦，跟我去溯云颠。”
却话音刚落，柏楦立马露出了你是不是有病似的神情。他翻了个白眼：“把我刨出来就为这个？感谢照夜仙君的大恩大德，您不如再把我埋回去让我死个痛快一了百了。”
早就料到这反应似的，洛凕无可奈何地叹出口气。
即便顶着张清秀的脸，但这张嘴着实是同他印象中一样令人头疼，难为墨行枝能忍上几十年。洛凕只暗自想，要是换作当年的他，这坟头草怕是早长了一人多高。
李言清听了直来气，一看洛凕叹气是更忍不住了：“干什么！凕哥好心把你救回……”
“啊？！”
“。”
柏楦一个眼刀把人瞪了回去。
见状，洛凕只得心平气和地深吸一口气，继续劝道：“你知道如今溯云颠上是最安全的，墨先生也希望你能像常人一样活下去。”
此话一出，柏楦只再愤愤盯向洛凕。
无言良久，他最后妥协似的，终还是泄了气，松下肩膀。
“……你何必呢。”
语气中夹着颓丧，完全没了先前气势逼人的样子。
“我去过溯云巅，他们未曾记恨你。终朝从未忘过你的事，戴琼羽嘴硬了些，也知道不是你的错。”洛凕看着柏楦，认真道，“屠了原岭的是壬月仪，杀了满山弟子的是蔽日上君，你为何要都揽在自己身上？”
“……”
沉默并未持续多久。柏楦紧接便转身快步往竹屋里去，用力带上了门。
“他这是……”李言清犹疑道。
洛凕默声看了竹屋许久，只道：“让他自己想想吧。”
*
幻境中唐突下起了雨。
几人匆匆进了另一间竹屋避雨，才见四面八方都在漏风，棚顶也往下滴着水。好在宋云轻能用些法术，才免得让所有人都淋个透。风声在外呼啸，竹屋在暴雨之下显得脆弱不堪，可这风雨却还在愈演愈烈，好像誓要将一切都卷入尘埃。
“这地方怎么突然这样了？”李言清冷得裹紧斗篷，坐在床上使劲往洛凕身边贴。
这一方不过五六步宽窄的竹屋，容纳上四个人稍显拥挤。陈设简陋，更是只有一张短榻。洛凕和李言清还能坐下，宋云轻和柳时便只能靠在墙边。
“幻境依心而筑。”洛凕看着被风刮得颤动的门窗，“柏楦心境如何，这里便也如何。”
柳时正透过一条稍大的墙缝往外观望，闻言回头问道：“不是说夕华救过他一命，他就这么不想回去见人？”
洛凕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远不是如此。”
“……针对赤竹崖的那场围剿，乌篁上的封印被壬月仪破开，夕华赶到时已经迟了。”他继续道，“他将柏楦救回溯云巅后，便只能把乌篁沉进剑潭，想办法拖延时间，修复封印。”
一半是他适才想起原来自己曾亲眼所见，一半是他还在溯云巅时从弟子口中听得的。不过是他几番旁侧敲击，才知道溯云巅上那时也险遭劫难。
道是掌门曾将已成魔剑的乌篁带回山中，试图以剑潭灵气和镇山神剑之威将其净化，却谁曾想……
听到此处，李言清心中只感不妙：“那后来呢？”
“夕华门下亲传弟子五名，皆为门字辈。”却是宋云轻接下了话，语气平淡，仿佛仅是陈述，“封印松动，瘴气漫山。戴琼羽闻讯自北漠赶回，以护心命羽镇剑，仅救下门冽。”
洛凕稍有惊讶，随后苦笑道：“……你都知道了。”
宋云轻看着他，缓缓点头。
柳时听到此处也通透了眉目，推测道：“心中有愧，便带着乌篁躲到这来？”
“他性子倔强，旁人劝不动。”洛凕再次叹道。
那时他早已成了关夏，很难再知晓更多。可想也知道，柏家世代守护乌篁封印，到了柏楦这里却祸事不断，身为曾经的三少主，怎会不自责。却是阴差阳错，在烬缘山上躲过了尘世纷扰，还是没能躲过他。
李言清顿时愤懑不平：“可这明明是壬月仪的问题嘛！好端端的，他干什么去找人家麻烦？栖梧庄也是，占着乌篁山庄的地方，做的事却……”
洛凕没有回话，只望着屋外风雨。
“凕哥？”看人突然开始发呆，李言清疑惑地在洛凕眼前晃了晃手。
“……没什么。”洛凕收回视线，“雨快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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