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师尊?”
“怎么又睡在这种地方……”
“师尊,快起来!要睡去屋里睡!”
一座水上长亭中,伏在案桌上的白衣人被这一阵动静吵醒时,入眼的是桌边露出的半个脑袋,还有那脑门上紧皱的川字眉。一双手吃力地摇晃着他,却是没能推动分毫。
耐不住这孩子越推越起劲,声音也一句比一句大。那人用力眨了眨眼,将脑中尚未散去的混沌消下一些后,支起身来,白瞳中才终于映出桌边孩童的面容。
“……柏楦?”他还有些不太清醒。
“丛荫姐说您这样睡迟早会坏了老腰。”柏楦拧着眉说道,“您怎么天天都在桌上睡觉?这亭子也没墙,入冬还老刮冷风——”
那人置若罔闻,随手一弹指,桌上本来滚得乱七八糟的笔墨便归了原位,只剩下一卷长纸。柏楦踮着脚看去,只来得及看到一抹金色,那纸就被人收走,卷了起来。
而后敲在他脑门上。
“都练完了?有闲心来找我?”那人淡淡道。
“早练完了!”柏楦摸着额头疼得直嘶,“夕终朝都干脆去睡回笼觉了!您还没来!”
那人便把画卷收回袖中,再转而取出张金羽面具,戴在脸上,动身往亭外踏去。这亭子周围不见道路,皆是水面。他却好像如履平地,衣袍也未被沾湿,几步轻点就到了岸边树林前,把不及腰高的孩子甩在后面。
柏楦闷声迈开步子赶忙跟上,脸上还是气鼓鼓的,蛮不服气。等终于追到那人身后,他便忍不住了,朝人问道:“敖澜是谁?”
那人忽然顿了一下。
“……故人。”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柏楦不依不饶:“可您每次梦到他都会哭。”
“看错了。”
“您就狡辩吧!我回头告诉墨行枝去!”
“阵谱整本罚抄五遍。”
“喂!”
——
雷声依旧,竹屋的门被打了开。风雨嘈杂之下,是一个全身湿透的瘦小人影。
“你想好了?”洛凕无奈对人笑笑。
“我没想好。”柏楦眉毛拧成个川,又往上提提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臂,握起拳,“但我打算先揍你一拳。”
洛凕没料到这个回答,一时愣了神。
“啊?你要干嘛?!”李言清一听立马跳起来,往洛凕前边拦去。
柳时挑眉:“两位还有私人恩怨呢?”
前面洛凕才说过要揍柏楦一顿,现在柏楦又过来说要给人一拳。
“要说的话,的确……”洛凕纠结片刻,坦然闭上眼,摊开双臂,“好吧,就当还你把我从水里捞回来的人情。”
柏楦倒不乐意了:“你当我想捞个进水的傻子?!”
洛凕把眼睛睁开一些,轻飘飘道:“你分明就乐在其中,还说不是在报复我。我无非对你严厉了些,你要使唤我十多年……”
紧接着柏楦就快步上前抡起拳头。洛凕连忙闭眼。然而半晌,并没有那样的钝痛传来。洛凕再睁眼一看,只见那气冲冲的小孩已被宋云轻提着后领拎在手里,双脚离了地。
“操!”柏楦痛骂一声。
“澜儿,没事的。”洛凕笑着安抚下宋云轻,末了又刻意补上一句,“反正他也打不过我。”
宋云轻似乎认真思考了片刻,而后手上一松。柏楦落在地上还踉跄了几步。
那年幼的脸上早黑成了砂锅底,人这会更是一声不吭站在那,看着洛凕的眼神如同厉鬼索命。却在这时,屋外暴雨几近平息,风不再狰狞,乌云散去后,渐晚的天光透过竹墙缝隙,已泛了红。
李言清得着机会也噎起人来:“幻境依心而筑,你怎么被呛还开心起来了。”
“啊?!”柏楦用那张还是小孩的脸恶狠狠道,“你这姓李的臭小子!”
“谁才是臭小子啊!”李言清朝人吐舌头。
眼看二人要吵起来,还是柳时先从墙边起身往俩人中间一插,靠自己高大的身材把人挡住,这才止住些。他再而扭头朝洛凕问:“天色不早,咱们是先下山,还是先在山上凑合?”
“这不是幻境吗?”李言清从柳时面前绕开,坐回洛凕身旁,疑惑道,“怎么看出天黑天亮的?”
“在下混迹江湖这么久,时辰还是算得准的。”柳时颇为自豪地解释道,“来时本就不早,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的野路,爬了一个多时辰的山,外面八成已经入夜了。”
洛凕低头想了想,侧身看向柳时身后被整个遮住的柏楦,问:“再做两间屋?”
“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想做就能做?!”柏楦气还未消,直跳脚,“睡石头去吧你们!”
“说是这么说……”洛凕苦恼地摸摸下巴,“太久没做幻境,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李言清一听顿时新奇:“凕哥你也会?”
“先试试吧。”洛凕思考片刻,便打定主意起身,拉过宋云轻往屋外走去,“澜儿,借我些法力。”
宋云轻就这么被拉了出去,闷不吭声地看着洛凕。
*
几人来到竹屋外,李言清和柳时站在后面让开地方等着看新鲜,柏楦站得更远,退到竹屋门旁,满脸怀疑。
洛凕握着宋云轻的手,让手心共生契相贴,而后深吸了一口气。
他朝前抬手,金光自掌心泛起。与此同时,幻境中的云日飞速变迁,云雾自周围漫开,盖过竹林。两间竹屋隐入其中散去实形,脚底白碎石地也化作散沙,一时间一切景象皆混入雾中,归于茫茫空白。
至雾再散去,光芒渐黯,晓月定于空中,其下已是另一幅光景。
“哇啊!”却听李言清突然惊呼一声,跌在地上。
洛凕看清云雾后的景象,自己竟也愣了神。
几人正站在一片水面中央。
这是一座深潭,水底幽深,明月映于其中。离岸数十步远是茂密树林,皆为满树金黄枝叶。湖上独一座水中长亭,八面黑纱飘摇,金丝垂坠,亭中空荡,唯一盏昏灯。
李言清一骨碌爬起来,又踩了踩底下平地般的水面,四处张望一番,而后诧异道:“这不是我家后头的亭子吗?!”
柏楦看到这场景也拧起眉头:“你就这么喜欢这破地方?”
“……弄错了。”洛凕缓缓捂住了脸,不等其他人多看,便再次抬袖一挥。
幻境随着雾气恢复成原来的竹屋,夕阳高照。
洛凕松开宋云轻的手,深深叹出口气:“还是在这凑合吧。”
“要不咱们回船上?”李言清提议道。
“柏楦晕船。”洛凕答道。
柏楦:“……”
李言清笑出了声。
“以前我带他去辰泽的时候,他去了几天,就在船舷上吐了几天。”洛凕说得事无巨细,“还有我们打算去洛家解决鲤妖的时候,他也死活不走水路,问只骗我说骑马更快……”
柏楦脸越憋越红,遂大喝道:“闭嘴!”
柳时乐呵呵打起圆场,道:“在下倒没事,几位坐了几天的船,还是好好歇歇?”
“我肯定不跟他一屋!”李言清叫道。
“谁乐意了?!”柏楦瞪过去。
“臭小孩!”
“再骂!?”
俩人终还是吵嚷起来,互不相让,火星直冒。
洛凕在一旁看得欲言又止,一时又想不好该如何劝架,更见柳时也乐呵呵看着热闹,只得心下叹气。正想要不让宋云轻先把柏楦提走,他转头看去,却见宋云轻正望着别处,神情竟莫名有些紧张。
“……澜儿?”
洛凕见状心生担忧,更想不通这孩子怎么突然这样。就算见了刚才的东西,也不该至于……
“有人进来了。”却听宋云轻突然道。
话音刚落,洛凕尚对这话心下诧异,只在片刻间,天色竟陡然暗下。那边吵架的二人也停了下来,抬头朝天上望去。李言清一时摸不着头脑,便问:“把天变黑做什么?”
“不是我。”洛凕望向天边,神色罕有的震惊,“墨先生的幻境居然被——”
柏楦此时也察觉不对,环视一圈后急躁道:“我操!你们把什么东西引来了?!”
“言清,和柏楦回船上去。”洛凕顾不得思考更多,手中一挥,阳霜和昏镜出现在身侧,“让船队离这里越远越好。”
这般异象,绝不是本该出现在这座幻境中的。
这话只叫李言清有些迟疑:“那你们——”
“入口解开了,走。”洛凕重复道。
李言清仍旧不解,但见就连宋云轻的神色也颇为凝重,自知留下也帮不上忙,便也不敢犹豫,一把捞起柏楦,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看来有客人来啊。”柳时目送两人消失在竹林深处,活动了两下肩膀。
林中依旧死寂,唯有越来越暗的天光。洛凕四处环视,眉头紧皱,神情越发紧张。宋云轻也护至洛凕身前,警戒着周围的动向。
“不对。”洛凕却越想越觉古怪,“这幻境理应连众仙也寻不到方位,外人又是如何……”
乌篁本身为神剑,本就遭到各方觊觎,作为封印着邪物的剑亦被众仙紧盯。可即便如此,柏楦在此地藏了几十年也未被发现。连天界都没能找到的地方,现在却有人找了过来,强行闯入?
推断至此,洛凕心底闪过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是他带进了不该来的人。
“想明白了?”却听柳时幽幽道。
洛凕转身之际,宋云轻已经出剑。一阵兵刃相接之声,柳时已瞬身至十步开外,手中短刀寒光乍现。
“只是和人做了笔交易,您不用太心急。坠龙谷嘛,也是讲信用的。”
柳时手上转了个花刀,顺势收回鞘中,藏在斗篷下的那只义手抬起来晃了晃,二指夹着一张将要燃尽的黑色符纸。他将符纸随手一掸落作飞灰,而后抬手往上一指,笑道:“比起在下,二位不妨先顾一下别的?”
天空此时已暗如黑夜,洛凕再抬头看去,只见那轮幻境所造的太阳被黑影遮蔽,留下一圈黯淡红光。
日蚀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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