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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无相城(5)

天火自黑日周围熊熊燃起,幻境中的云雾被驱散殆尽。天空和竹林皆被灼烧成暗红,死寂蔓延在枝叶间。日轮熔化般从空中淌落,一条火河自上而下,不偏不倚垂向二人前方。

火光快将洛凕刺得睁不开眼,他却从中看见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玄色武袍在烈焰中翻腾,鲜红长发几乎要和周围卷绕的火蛇融为一体,那双金瞳无神地望着洛凕和宋云轻,其中却再也不见曾经朝晖般的气势。

而洛凕再难压下心中惊愕。

“……沈炤……?!”

——

会来照夜宫的上仙,大多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或是下达天道堂的指示,或是自诩好心劝他听从天令,乃至就是借劝诫为由冷嘲热讽。舜泽早就看惯了,也懒得多搭理,大不了就提剑把人赶出去,反正没人敢随便和他动手。

却也有人不是来给他添堵的。

那是条身躯总燃着烈火的龙,常常不作通知就蛮不讲理地落在照夜宫里,好像准备随时把这座金林点了似的,从不收敛。

有时是在晌午像阵风似的卷过镜湖上,趁他在教敖澜剑术,便跑来打岔硬要亲自试试成果。有时趁着大半夜,也不晓得是来做什么,拿火光把人晃醒了才说是闲得无聊来唠唠嗑。

也正如其烈阳火神的名号一样,张扬不羁。

舜泽并不想多和上仙有牵扯,便始终只以仙名称呼这人,也不留什么好气:“煌烨,做什么。”

而每一次,那人都会语重心长好一番纠正。说什么好歹千年的交情,怎么就不叫本名呢。

舜泽懒得搭理,要么回句嘴,要么干脆不作声。

“来瞧瞧呗。”这人有一天却突然说,“说实话,我是觉得憋屈。”

火红的影子映在水面上,便更像一道惹眼火光。哪怕舜泽眼睛上蒙着黑纱,也能看见那火越过水面朝他近了,大大咧咧坐到他身旁廊沿上,带着一股子焚火的味道和热气。

“又听了什么。”舜泽只淡淡道。

八成又有上仙在哪编排他了。照这人的性子,听了定坐不住。他就是不出照夜宫也猜得到,多半在说他自从套上禁枷后安分不少,说傲气还是得靠硬磨,说还是敖澜懂得审时度势,至少先把身边最近的□□好。

可谁又知道那是他自己套上的。

舜泽微微低头,那身量才过少年的孩子正枕在他腿上,似睡得沉了,手正紧紧握着他垂在身侧的手。

“就真打算忍了?”沈炤也凑过来仔细瞧了瞧敖澜,“为了老敖头留下的这小孩?”

“他也不愿去别处。”舜泽轻轻抚摸着腿上那绸缎般的白发,“我又无所谓,大可等他成年再说。”

“嚯,你知道咱们成年得多久吗?”沈炤挑眉,“就这小子,少说还得七八百年的!”

似是声音大了,敖澜的眉头皱了皱,脸往舜泽怀里埋了些。

见舜泽的视线随之幽幽转来,沈炤立马收声。

“没事就回去。”舜泽冷淡道,“少管闲事。”

“管不管那也是我自个说了算。”沈炤倒分毫不让,两臂一抱,昂着脑袋得意笑道,“我堂堂烈阳火神能怕得了什么?指不定你哪天想跑了,我还能帮你断个后呢。”

“煌烨。”

“好好好——唉,晚回去又该被训什么不可随便往照夜宫跑……”

目送那团赤火消失在朦胧视线中,舜泽低下头,重新看向腿上的孩子。

如此就好。

或许这人所言的确真心,是出于关切和打抱不平。但他已经那么做了,便难回头,维持现状,也不过仅仅为了一心私欲罢了。

这孩子已成了他的牺牲品,便不必再多一个。

——

那人脖颈四肢皆被套上了漆黑的枷锁,厚重链条垂落在地,末端如同熔断般残破。可身形依旧挺立,仿佛那荆棘般的链条形同虚设。

“烈阳火神好大的神威啊,在下开始觉得热了。”

柳时慢慢悠悠晃到沈炤身后不远处,煞有介事地扇了扇手。

沈炤并不理会,只就这么看着洛凕和宋云轻,神情漠然,迟迟没有动作。

“沈炤,你——”洛凕难以置信道。

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他们相隔百年再次见面,竟会是此种情形。他曾推测沈炤下来找他时不慎落到了蔽日教手上,也想过那人或许已经遭遇不测,可他唯独没有想过,还有另一个他绝不会相信的可能。

如果沈炤加入了蔽日教呢?

此时宋云轻已上前一步拦在洛凕身前,脸上也满是意外和不解,但更多是对前方二人的警惕。

“好久不见。”沈炤看着洛凕,苦笑出来,“你终于愿意叫我沈炤了。”

“为什么?”洛凕只觉眼前的人变得分外陌生。

他所熟知的沈炤绝不会露出这般颓丧神情,更不会与魔教同流合污。

“那不重要。”沈炤并不回答,只朝洛凕伸出手。锁链随着动作拖曳在地,刮出刺耳的声响。

“跟我走,好吗?”他几乎恳切地说,“不是那个会将你关在笼中的天界,也不是这个叫你失望透顶的凡界……”

“沈炤。”宋云轻沉声打断道,“该回去的是你。”

“你总算肯来了?打算把他再关回照夜宫?”沈炤眼中一冷,口中满是不信与厌恶,“就像从前一样动辄拘禁几百年,套上禁枷逼他饮毒自断修为,直到他听话为止……”

话才说到一半,洛凕顿时心中一紧:“那是——”

沈炤并不等人解释,只反问道:“我有说错吗?”

洛凕嘴唇张了张,却没能再发出声音。

空无一人的宫阙,望不见边际的银杏林,苍空之下,一片死寂之间,连鱼虫鸟兽都不曾有过。他被金线束在那座亭中,透过八面暗沉的黑纱,日复一日地看着那一成不变的天空。

哪怕他后来甘愿如此,却也无法反驳,所谓照夜宫,就是将他囚禁千年的樊笼。在他遇到敖澜之前,在他给自己套上禁枷之前,很早就是如此。只是他过去尚还有余裕挣脱,还能够去反抗。

所以他才不惜一切也要将那条白龙留在身边。

所以他才最终选择了逃走。

“……我不能跟你走。”

怔愣许久,洛凕深吸一口气。

那些只是过去,如今他早就放下,应该放下了。

“……是吗。”

沈炤闻言不再说话,伸出的手和目光一并垂了下去。烈火汇向他手中,凝聚出一柄曜石般的宽刃重剑。

神剑日蚀。

朝前踏出一步之际,他周身天火自脚底铺散,瞬间点燃目所能及的一切。整座幻境陷入火海,烈焰筑起的高墙将二人重重包围,无处可退。

而剑已指向宋云轻。

“念在旧情我不想跟你动手。”沈炤沉声道,“让开。”

宋云轻神色一凛,刹那间两柄剑震起铮鸣。金光与天火剧烈相撞炸裂开来,掀起的热浪将已成焦炭的竹林夷为平地。余烟散去之时,只见沈炤单手横过日蚀,轻松架住了宋云轻的剑。

沈炤没有被伤及分毫,脚步不曾移动,出口轻蔑道:“这种分身打不过我,本尊呢?嫌这凡界腌臜,脏了你尊贵的白鳞?”

他说罢剑上发力,将宋云轻逼退至数步开外。还不等人稳住步伐,重剑已挟着天火纵劈而下。宋云轻躲避不及,只得长剑一横双手招架,却是连脚下地面都皲裂粉碎。

“澜儿!”

洛凕焦急想要上前帮忙,阳霜昏镜皆已到沈炤身侧。然而沈炤徒手一挥,那粗重链条发出刺耳噪声,不偏不倚将两柄剑击飞,斜插在地。

宋云轻趁机从剑下脱身,瞬身至沈炤身后。却早已被预料,沈炤只反手将日蚀一挡,便接下这一剑。

同时洛凕已召出乌篁,数柄墨剑齐发。

“青瑛。”沈炤头也不回道。

话音刚落,一个令洛凕心中一悸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我还以为你一个人能解决。”

洛凕还未转身便被尖锐的银色手甲抵在喉间,蛇信嘶嘶声近在耳边。他所唤出的剑刃也接连散去。宋云轻见势不妙,立马撤去剑招要向这边赶来。沈炤淡然一瞥,只一挥手,便唤出天火生生将人阻停,又是一剑斩落断开去路。

“您看,我说过还会见面的。”

青瑛毫不在意眼前火光,看戏般将另一只手搭在洛凕肩上轻点。洛凕正欲用乌篁脱身,却只稍一动作,他颈间手甲又没入一些,血珠顺着火光闪烁的银饰滑落。

“您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你们的火神大人现在可正在气头上呢。”青瑛笑道,“我可不想让他回头再为您的伤势操心。”

眼看宋云轻快落入下风,洛凕无法挣脱,只能紧紧攥住手心:“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青瑛笑意更深,“不过说了实话而已。您应该早就想起来了,不是吗?”

“……”洛凕不再说话,灼眼火焰晃得他双目生疼。

不远处的战斗已接近尾声,宋云轻快要抵挡不住,在重剑下节节败退。一剑铿锵之后,剑刃脱手而出,宋云轻胸前一道横贯血口,叫他脱力跪倒在地。而沈炤已将日蚀高举,作势要落下最后一剑。

却就在此时,沈炤身形忽然不稳一刻,重剑反插地面作为支撑,一只手捂上额前。

洛凕诧异之际,只见漆黑纹路自沈炤的领口攀附上脸侧,金瞳亦被浓墨浸染。

宋云轻同样短暂震惊片刻,紧接便趁机起身一剑斩出。沈炤这时回过神来,避开剑锋向后撤开距离,一步落至青瑛身旁。

“看样子没时间了,走吧。”青瑛瞥了一眼沈炤,悠悠道。

宋云轻闻言察觉不对,立刻冲去,然而下一刻再是一道炸耳异响。始终在后观战的柳时悄然拦在前方,紫金义手将本该斩向青瑛的一剑挡下。

柳时笑而不语,反手抓住剑身,竟径直将人掀了出去,狠撞进燃尽的废墟中。宋云轻强忍伤势撑剑起身,却见赤火已自四人脚底升腾而起,眼看就要将身影彻底卷入。

而洛凕望来的视线中满是痛心,将要脱口的话也被火焰掩去大半。

“敖澜,我——”

龙卷般的烈焰冲天而起,直通日蚀下的黯淡光轮。黑日随之隐去,幻境之中化为一轮沉寂晓月,其下只剩一片焦土。

宋云轻抬头朝天边寻去,却再没有力气站起,终是脱力跪倒在狼藉之中,长剑当啷坠地。

直到云雾再度将月轮掩盖,他颓然垂下了头。

——

那个人,自他来时便已经是那样了。

宽大袍袖看似闲散,实则其下遮挡的除了略显苍白的皮肤,还有一道道几乎勒入皮肉的金线。即便那人在照夜宫里来去自如似乎根本不受影响,但就好像被提着线的木偶一样,离不开这仙宫半步。

他听其他上仙说过,那些皆是从以前积攒下来的。那个人每在凡间违抗一次晋令,那些线便会多出数条。无论是动了怜悯之心对人施以援手,还是出于愤慨不平插足尘世纷扰,这些皆是不被允许的。

照夜舜泽只需如天道堂所定义的那般,仅用双眼去记下凡尘变迁就好,无需插手、无需动情。

那个人比任何一个上仙都要贴近人世,却比谁都活得不像人。

所以他犹豫了。倘若这道禁枷勒入脖颈,那他和那些夺去其自由的上仙又有何异。他本该是想这个人不用独自留下,只要他还能陪在身边就好,直到他总有一天能够为其解去束缚。

可舜泽轻柔地握上他紧攥着金线的手,替他将线收紧,对他笑得欣慰且亲切。

对他说:“不是你的错。”

*

敖澜不敢再去碰那个人。

他一直以来的贪恋,哄人心软所做的任性,自那之后,都显得那般肮脏作践。他曾经的每一个举动,到头来竟皆是那人自暴自弃、借此加害自己的理由。

是他给那个人扣下的最后一道囚锁,他亦是帮凶。

——

「你应当就此放下。」

声音在耳边关切地哄劝着。

「为了你,也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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